admin 发表于 2013-2-20 11:00:53

手语者

一    我二十二岁那年过得并不好,我可能一生过得都不好。这一年我快要挺不下去了,十二月底我给我继父于勒写信解释——前段时间没回信因为我在忙,你用不着内疚,更用不着一封封地写信给我,我已经原谅你了。五月份和你分开,回到清华我就开始挂科。我沮丧很长时间,我还不知道今后做什么,有人十五岁就清楚人生理想,有人如我如你,浑噩至死都不去想想到这世界是干吗来的。你知道我后来怎么释然的吗?我这样跟你说,我对上什么大学无所谓,可你不是,你把你继子上清华当作是你这一辈子的高光时刻。如果我被清华劝退,最受伤的是你,不是我。我好多了,很高兴。我原谅你了,我依然恨你,我原谅不了你。我不会用你的钱,我嫌你脏,钱脏。在暑假我找了一份兼职,朋友说我声音不错,是那种让人信服的中低音,还有些青春张力。当然你听不到,到死那天你都不会理解,声音到底是一个什么质感的东西。他推荐我录制广告。工作内容是照稿说“某某品牌是您三生三世的毕生选择”。我开玩笑的,人家没那么多病句。公司那边需要普通话过级,我办了个假证书。东北人口音很难改,不过我是在哑巴楼长大的,口音不重。有几个习惯我必须改,讲话时总忍不住打手势,显得张牙舞爪,再就是说话时我不看眼睛,老盯着人家嘴,想你那点读唇术的技巧。这些都是跟你这个聋子学的。一起生活那么久,不管多少年,不管你活着还是死了,你已烙在我人生的每个阴暗角落里。你放心吧。我恋爱了,女孩叫谭欣,在美院读大二。那感觉真好,我每时每刻都想着她。你若问她哪儿好,我爱她什么,一时还真说不上来,我觉得她就是天使。也许你是对的,我就是急着找一个亲人,那又怎样?我曾以为在这七十亿陌生人的世界里,你是我唯一的家人。我妈不算,精神病人都活在另一个维度。你不是,你只是聋哑,你该成为我父亲的,可我看错了。你的所作所为比陌生人还陌生。我恨你,就算我原谅你,你也只是陌生人。  我时常用数字回忆我和谭欣,我第一次见到她,我第一次和她约会,我第一次对她表白,我第一次和她亲热,我们第一次吵架,我第一次对她说“我爱你”,我们第一次计划未来。我能感觉出我俩每一天都在向对方靠拢,越来越近,直到我们成为夫妻,成为亲人,或者,直到我们分手。  是的,我失恋了,到今天都无法平复,这让我更加恨你。如果不是你弃我而去,我不会那么慌张地爱一个人,更不会就这么让某个女孩瞬间把我的心掏了。我真不知道人生往下怎么走,我怕我挺不过这一年。  写了这么多,我犹豫半天要不要撕掉,继续无视你的来信。好吧,留下这封信,寄给你。当我什么都没说,当我原谅你了。我很好,过得非常好。我会好起来的,那么长那么苦我都撑过来了,长大了。我要告诉自己,前面有万丈四射的光芒在等着你许佳明。就像我外公去世前对我说的,等你长大了,一切都好了。  还有,你不用写回信,我不想看。要是你还脆弱,想跟我说说话,用不着把你的地址写信封上。你那地址不光彩,我不想跟我同学解释,这是我继父的来信,我们亲如父子,哪怕他在铁北监狱等待死刑,哪怕他今年杀了两个人。手语者  我第一次见到谭欣是在北京的一家餐厅,我们一共是四个人。我朋友见女网友,可能怕尴尬,他和女网友说好各带一个添头陪聊。那边是谭欣,这边带了我。那天气氛并不好,我朋友和她朋友是初次见面,看得出来,他俩都觉得对方见光死,和照片差距太大,尤其是那女孩的照片,不是艺术照的问题,画的照片吧?我看看我朋友,唉,你早该想到的,人家学的就是绘画。  我们先相互介绍,我朋友指着我说这是清华的许佳明,单身,什么都懂点,属于万能青年旅店式的人物。最后一句算他的哏,真有家连锁酒店叫万能青年。可谭欣不在意,低头刷手机,被她朋友拉一下勉强说声你好,然后那么好看的眼睛又落在手机上。我是个记仇的人,睚眦必报,再说也不能就这么被她无视了。等到她被介绍自己叫谭欣时,我及时接一句:“谈心?那你外号叫聊天吗?”  哟,眼睛瞪圆了更好看。她对我摇摇头,一脸失望表情跟演出来的一样,说:“你猜对了三分之一,我外号是六个字——不想和你聊天。”  虽然冷冰冰,可是这句话接得真漂亮,我一瞬间被她迷上了。不过她确实没再理过我,他们仨聊起清华和美院附近都有哪些好吃的这么蛋疼的话题。每次我刚一介入,就跟拉警报似的,她立即低头看手机。算了,我专心吃东西。  埋单后俩姑娘感谢我朋友的丰盛晚餐,好像谭欣吃多了,揉着肚子说:“这一顿得吃掉多少卡路里啊?”  这个我刚好了解,再不说她就彻底记不住我了:“知道卡路里是什么吗?”  “热量,”她皱眉看着我,“热量单位?”  “废话!我是问,一卡有多热?”  “一卡就是一卡啊,这个没法描述,就像我问你一度有多热,你能回答吗?”  “一度是水的冰点到沸点温差的一百等分,前提是在一个标准大气压下。”  她眯着眼睛想了想,说:“这我也知道啊,冰是零度,开水是一百度。”  “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一卡就是一卡啊,一度就是—度啊。”  “好吧,那一卡呢?”  “一克水提升一摄氏度所需要的热量,也是在一个标准大气压下。”  服务员过来找零,问开发票吗,我朋友怕我们吵起来,借机解围问我,是开你公司的,还是开我公司的?这又是个玩笑,她们俩没笑,以为我们真是老板。这就不好了,玩笑没开好,再误以为我们内心虚荣跑火车。但我朋友不放弃,重复追问我一遍,开你公司还是开我公司的?我和谭欣还在对视,冲他一扬手说,好吧,开你公司的。他对服务员打个响指,吩咐道:“无码影视责任有限公司。”  她俩还不笑。服务员认真问他,哪个无哪个码?我朋友挥挥手说,走吧走吧,不开了。几个人起身,只有谭欣不动,她想跟我最后一辩,指着我结巴两秒,估计连我名字都不知道。“那个谁,知道这些有意义吗?那就是个单位,我们只要了解,人每天应该摄入多少卡,超出的部分会变成脂肪,就可以了呀。”  “许佳明,我叫许佳明。”我拇指点着胸前说,“那么请教谭老师,人每天应该摄入多少卡?”  “哦?”她还是不知道,咬着嘴唇想怎么反击我,“这个不一定,但你肯定要比一般人多。”  “两千卡左右,男人多一点,女人少一点,浮动不应超过百分之十五。你刚才吃了差不多一千卡,作为晚饭是多了点。”  她朋友问我是不是学这个专业,卡路里营养学什么的。我朋友说,早讲过他是万能青年旅店,不用搜索的百度百科。他打趣说,别争了,又没奖品,招呼大家带好东西下楼。谭欣跟在后面一句话不说,在电梯里都能听见她咬牙切齿的咯吱声。  外面下起小雨,淅淅沥沥的,但还是有一半人没打伞。我朋友不打算送她俩回校,似乎他已经计划着回去就把那女孩的照片全删掉。等出租车时我们握手告别,心里都清楚男男女女四个人,无非是萍水相逢,说声再见就是再也不见了。轮到谭欣与我道别时,她气鼓鼓地说:“你赢了,再见。”  眼睛真漂亮,一时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忍不住就想俯身亲一口。这时车来了,我朋友让她们先上。我跑两步替她打开车门,鼓足勇气问她要电话。  “为什么?”她问,好像我要电话很意外似的。  “因为,”我想好理由告诉她,“如果没有你的号码,回头你消失在北京两千万人里,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  貌似我说动她了,她让她朋友先上车,抓着车门考虑了几秒,对我说:“北京有两千万人吗,这么多?”二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继母林莎是二月初九,于勒的五十岁生日。每年这时候我都没有回去,今年比较特别,知天命的大日子。我提前发短信给他,说我已经请好学校的假,早上火车中午就能到家。几分钟后他回复我,NO!他不想我太奔波,过生日也就是一顿饭的事,用不着这么大费周章。我说平时你又不过,五十岁自然要好好操办一下。下条短信他回了三个NO。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回三个表示这事儿他定了,没商量的余地。我说好吧,你叫些朋友来,多吃点好的。他回复,OK。  我继父打不了电话,手机只用短信一个功能。确切地说是收短信,他不会拼音打字。似乎有意抗拒,怎么教都不会,因此我还气过他固执。我后来明白了,这些字的发音他没听过,所有汉字对他来说就是无声的符号。手机键盘找不到“不”这个字,但是N和O在那里,点发送就好了。  我那天还是回去了,我送他一部支持手写汉字的手机做礼物。看见他那么高兴让我一阵一阵地想哭。他打手语说让我带点钱回北京,买了手机生活费就不够了。我表示不用,我准备下半年找份兼职,本来大四就是要实习的。他摇摇头,对我比画不要实习,准备考研,争取去美国读硕士读博士。我说你养我快二十年了,该我养你了。他说他有钱,每天摆地摊能赚好几十块,用不着小兔崽子你来救济我。他越说越急,我干脆打断他,我说你那不是摆地摊你那跟残疾人要饭没两样!他扭过头,不看我说话,把手机装盒里推还给我,把自己关在厨房煮饭炒菜。  我可能伤了他,我不愿意看见一个我叫他“爸”的人无论春夏秋冬,常年跪在马路上,左边写着“救救聋哑人”,右边卖着十元一件的小工艺品。几年前我继父赚过钱,不干净,但是过上了好日子。后来被人举报,半年里赚的连同一点家底都被罚光。我继父怀揣小刀满长春也没找到举报者。于勒会永远记着那张脸,那个人对我继父讲,聋哑按摩院的服务太不到位了,不退钱我这就去举报你;他对派出所讲,聋哑按摩院太肮脏了,这个城市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  这些都是我无法承受的泪点,他在厨房生了两个小时闷气,给我做了一桌子好菜。我手摸着下巴说,我叫你一声爸,肯定就得给你养老,我不想你太苦。我不想这边读着清华,那边有人背后戳我脊梁骨。他举着酒杯,让我别说了,干一个。  我们那天喝到很晚,爷儿俩喝了两斤白酒。我继父喝得多一点,话也多了起来。这点和正常人一样,酒后都喜欢倾诉。我后来也喝多了,看不清他跟我讲什么,反倒是大声问他,林莎怎么没回来,你五十岁的生日你老婆跑哪儿去了?他听不到,使劲拍我肩膀,要我仔细看他反复打的几句话:“怎么活在你,但你一定要替我把这辈子我没能力做到的事情,全给它干成了!”是的,手语是能打出惊叹号的。  我吐过一次才上床,睡到半夜林莎回来了,她在哑巴楼待了五年,早就习惯做什么都很大声。我听见她在客厅跺了几次脚才褪下高跟鞋,她开我房间门看了一眼,之后回到他们的卧室。我继续小睡,后来彻底被他们吵醒。他们又在闹矛盾,隔着两道门都能听见林莎破了嗓子地冲他喊叫。我坐起来听明白大致的状况:林莎两点回家,酒精的原因于勒想和她发生关系。夫妻生活天经地义,况且还是他生日。可是后来发生了点状况,阳痿加上满嘴的酒气,于勒还怪她毫无热情。身下的林莎彻底爆发了。  我继父说不出话,就不停地拍墙敲桌子。有时候我还挺佩服他这一点的,百口莫辩,对方又喋喋不休,换我可能都家暴了。我想过去劝劝,推开门我乐了,他们屋里黑着灯呢。两个人吵架,一个看不着,一个听不着,他们只是自我发泄。  后来消停了,我却睡不着,闭一会儿眼睛天色大亮,有两个晨练的哑巴在楼下练声。我看一眼房间四周,明白怎么回事。林莎轻敲房门问我睡了没。她带着妆进来说她出去住几天,走之前得看我一眼,说会儿话。我说这次是我不对,回家没提前打招呼,把你挤那个房间去了。  “这是你卧室啊。”她笑道,“你回家有什么不对的。”  “昨晚喝多了没注意,刚看出来,你们已经分房睡了,给你弄个措手不及。”我掏出烟,问她抽吗?她摆手不要。我自己点上问:“你们没有解决办法了吗?就这么一直分着?”  “有啊,离婚就行,我不是忘恩负义的女人。但他不离。”  “必须要离吗?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不想跟我聊这个,端详着我感叹:“你现在真出息。有时候想想都可乐,我和你爸都没孩子,倒是把别人的孩子养到清华去了。不怕你笑话,我外面都跟别人嘚瑟说,我儿子在清华。”  “应该的,你要是想让我叫妈,我现在就喊。”  “你可别催我老。”她笑了,“来,给我也来一支!”  点上烟后我俩一时没说话,烟雾逐渐飘散,我继父在大屋醒来,站在她身后,打手语问我,她说什么了?别听她瞎掰。林莎回头白他一眼,跟我说:“别管他,咱聊咱们的。”  我继父继续打手势,反复说她外面有人,给他戴绿帽子。林莎反而话多了起来,眉飞色舞地找各种话题。我不知道那是给我说的,还是做给她男人看的。于勒直勾勾地瞅着她的嘴看了半天,不明白她讲什么,他也不走,就屏住呼吸地盯着她后脑。我应该猜到的,那眼神不是什么好兆头,那些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背靠着窗户抽烟,晨光中我看见她也老了。林莎比于勒小一轮,比我大十六岁。不得不承认,在我青春期的那几年她一直是我甩不掉的性幻想对象。林莎十八岁就出来做小姐,三十岁那年有个哑巴时常光顾她,三年之后嫁给了这个男人进了哑巴楼。在她三十八岁零七十天的夜里,那个哑巴将她和情夫杀死在床上。她的后脑被一锤凿开,等警察发现时,脑浆都流干了。当值李警官为我着想,只给我看了现场照片,于是我连尸体都没看着她便进了火葬场。那天成了我最后一次见到林莎。三  我第一次约谭欣还是拜托我朋友,我求他把那两个姑娘约出来。这让他为难,他跟我强调他要忘记那个噩梦:画出来的女人。我借用他的手机偷发了短信,叫她务必把谭欣带过来。那边受宠若惊,以为我朋友在这两星期里对她念念不忘,费尽口舌才把谭欣拖过来。  吃饭那天穿帮了,谁也没给谁发短信,全是许佳明搞的鬼。我朋友愤怒,那女孩沮丧,谭欣是一脸无奈。我道歉说都怪我,我也是为了我们四个再聚一次,我请客好了。没人理我,埋单是理所当然的。  他们三个都很无聊。我朋友一口不吃,托着下巴望窗外;那女孩都吃完了,还拿着菜单翻来翻去;谭欣把土豆泥和沙拉酱混在一起,将桌上能用的调料一股脑倒进去,搅啊搅的。我夸奖谭欣,说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嗯?”那女孩放下菜单,展展衣摆说,“是吗?我昨天刚买的。”  “不是你,是谭欣。不过你穿得也还好。”  “哦,谢谢你。”谭欣把叉子放下,上身倾过来,笑眯眯地对我说,“许佳明,从现在开始,你一句话也别说,直到结束好不好?”  “你确实穿得很漂亮。”  “一句话都别说。”她对我摇摇手指,又眨眨眼。  我第一次对谭欣表白是两个星期后,夏日傍晚,美院的宿舍楼下。两个小时有上千个女生出出进进,我还真认真比较了一下,最好的那几个也没谭欣好看。差不多十点半,我打算不行先回去,明天再来的时候,谭欣和几个女孩出来了。她们每人端着一个塑料盆,穿着夹指拖鞋从我身边走过。我故意咳两声,除了她所有女孩都回头,发现我不是熟人,继续前行。我追两步叫住她。她认出我,“咦咦咦”地说不出话来。我说我刚在附近办完事,路过你们学校,就过来看看。  “办什么事儿啊,这么晚才完事?”  “都是小事,拯救世界和平一类的。”  “顺利吗?”  “哦?不是很顺利,明天重启和谈。”  “行了吧。”她让同学先走,她等下追过去,“你不是说我消失在北京两千万人里,就找不到了吗?”  “但是美院只有三千六百名学生,这个好找一点儿。”  “有那么多吗?”仿佛真想一个个查出来似的,她想半天。那几个同学在浴池门口喊她,催她快点。她对我说:“我要去洗澡了,你要去吗?”然后她觉得这笑话不错,比我世界和平那个好玩多了,自己笑半天。  “你真请我?走吧。”  “你倒是有便宜就占。你早点回去吧,明天的世界和平还得靠你呢。”  “你多长时间洗一次澡?”  “你干吗?”她退后一步,审视我。  “我在这儿等三个晚上了,这是头一回见你出来洗澡。”  “胡说,我们还有一个门。”很快她抓住重点了,“你等三个晚上干吗?”  “找你啊。”  “你别弄得跟追高利贷似的,你找我什么事儿啊?”  “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回头看看,好像有人在后面叫我似的,背对着她快速说出来,“我喜欢你啊。”  “什么?你转过来说!”她把我身子扳回来。  “喜欢。”  “什么玩意儿?谁喜欢谁啊?”  “我喜欢你,我讲完了。”  她眯眼看看我,确定我这次没开玩笑,点点头说:“哦,我知道了,你走吧。”  “没了?”  “你要什么呀,我给你打车钱啊?”她问。  “我不要什么,但你发我张好人卡也行啊,许佳明,你人不错,又聪明又英俊,可我谭欣真心觉得配不上你。你这么说也能让我舒服点啊。”  她笑了,过了几秒说:“许佳明,你知道我讨厌你吧?被一个讨厌的人说喜欢,我也不好受。我得消化几年。”  “那我喜欢一个讨厌我的人,不是更难受?三生三世都消化不完。”  “有那么久吗?你先回去试试,下辈子还难受,就来找我。”  “你总得给我留个电话吧,也不算我白来。这你怕什么呀?我又强奸不了你号码。”  她又哈哈笑几声:“这样,我说一遍,看你能不能记住,记不住就说明咱俩真的没缘分。”  十一个数字她一秒钟就说完了。我回味了半天,确实没记住。她往浴区看看,那几个女孩早进去了。她说她再不去,浴区就关门了。  “但是,我等三天了。”  她面冲我倒着走,一时心软了,许诺我:“明天再说行吗?许佳明,我跟你保证,明天一天,我吃饭、上课、洗澡,都从这个门走。”四  我继父知道外面那个人叫钱金翔,我继父还知道林莎二十年前就想嫁给他,哪怕他有家室,只做小老婆也心甘情愿。但是人家没娶她,林莎嫁进了哑巴楼,这两个人还牵牵扯扯藕断丝连。有那么几年钱金翔消失了,和老婆孩子搬去外地。我继父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他们两口子带上许佳明,从此以后好好赚钱过日子。我相信林莎也是这么想的,我相信她还是把于勒当自己男人的。  只是那男人又回来了,正月刚过钱金翔又出现在长春,以前银白的头发基本掉光,但人还是这个人,那双深情的眼睛还是令林莎无法抗拒。他说他老婆冬天车祸去世了,他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打击过后,他只剩下一个心愿,娶林莎为妻。这是最好的时间,唯一的机会。以前不行,他有家室,以后也没戏,他老了,活不了太多年了。  我不清楚他们怎么过来的,什么样的爱情,能让林莎打少女时代就苦守着这个有妇之夫,即使她做了妓女,即使她有了丈夫,她还是可以为这个男人随时随地地融化。一个月后林莎摊牌的时候,她对我继父写道:“老钱六十五了,快死的人了,这辈子总要做一次他的女人。”  谁都不是一开始就动杀机的。过完五十岁生日,我继父同意放手,让林莎跟他走。林莎在题板上写,一日夫妻百日恩,老钱有些积蓄,已经同意给你二十万。我继父先写不要,犹豫下擦掉,写下了最差劲的一句话——给许佳明出国留学吧。  两人连写带比画,都哭得一塌糊涂。夜里他把自己的老婆送出门,对她打手语说,十年二十年后,这个人没了,我要是不死,就在哑巴楼等着你。五年的时光,林莎已经会一些简单的手语,她握紧拳头,拇指伸出来弯了两下,又指了指于勒,含着眼泪重复打这个手势,嘴里喊着谢谢你,谢谢你。我继父挥挥手,走吧,走吧。真是的,他想要的可不是这句话。  林莎和钱金翔打算去南方生活。出发以前她要再回家一趟,把衣物打包带走。上一次已经彻底分别,我继父不想再为她哭第二回。他请他最好的哥们儿郝叔叔报了去大连的五日团,他算准日子了,老虎滩归来,家里就他一个人了。  郝叔叔跟我继父刚好互补,他只是哑巴,能听懂导游的介绍安排。他坚持要自己掏团费,不让我继父请他。他清楚我们家的状况,清楚这次的任务是要陪好于勒,帮他挺过来。在火车上他们就喝多了,于勒憋着火讲,他俩就在他眼皮底下,给他戴了五年的绿帽子,五年的绿帽子!还好只是手语,这么大的怒气也没有把卧铺的乘客吵醒。  大连是东北第一旅游城市,被誉为北方明珠,能玩的景点数不胜数。头一天是金石滩,他俩在宾馆喝了一天酒;第二天是森林动物园,他俩在宾馆喝了一天酒。于勒跟他保证,明天老虎滩肯定出门,不能白来。然后他又说起了林莎,连喝两天他有些恍惚,他说我应该离婚的,我本来有机会的,我应该离婚的。  手语着急了经常漏字。郝叔叔确定他原话是“我不应该离婚的”。他闭上眼睛,这几天他被折磨得够呛,不想再看于勒打车轱辘话了。小睡一会儿他被一阵晚风吹醒了,那是最惬意的时刻,躺在夕阳下的海景房,任凭海风把自己酒醒后的汗水咝咝吹干。只是那不是海风,是窗户和楼道形成的过堂风,有人把门打开了,有人回到了长春。  林莎和钱金翔是次日上午的机票,坐火车肯定来不及。大连到长春又没有飞机,于勒举块“到长春1500”的牌子站在路边,二十分钟后他改成“到长春2000”,一个尾号3330的出租车司机让他上了车。三天后警察奔赴大连找到这个人,他死也没想到,这个出手阔绰的哑巴是着急回长春杀人。  我相信他并不是想杀人,我相信他只是要争取最后一丝希望。我在拘留所见他时,他依然对林莎无法释怀。他跟我讲,他早该听林莎的,去离婚。隔着玻璃窗我打手语说当时问过林莎,你们的问题能解决吗?她说离婚就行,她不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女人。我继父看完我的话,气都喘不上来了。我有些绕晕了,如果你和林莎没离婚,她怎么可以跟钱金翔就那么跑了?  他哑语说,我俩离不了,因为我和林莎没结过婚,当年就办了酒席而已。  那她说离婚是什么意思,跟谁离?  他把椅子往前搬,仿佛怕我看不清他说什么似的。他哑语说:你知道吗?我从来就没跟你母亲离过婚,也就是说,我根本就没娶林莎。  我被吓到了,我妈住进精神病院已经二十年了,我以为他俩早完了。我问他为什么不离。他一个劲地摇头。我说,你知道林莎过去是干什么的,她想好,不当小姐了,这辈子的理想其实很简单,就是嫁一个男人,跟他好好过日子。钱金翔那么多年没娶她,她跟你五年你还不娶她。你这样会让她感觉,她是你白睡五年的鸡。我眼睛有点酸,我跟他说林莎挺好的,对得起咱们爷儿俩,你不该这样,你不该让她命苦一辈子。  他直点头,我看见泪水一滴滴地往地上掉。  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跟我妈先离了?他看着我手语答不上来。我拍拍玻璃窗,让他看着我:喊出来!你只是聋子,还不是哑巴!你给我喊出来,你欠林莎的!你为什么不离婚!  我继父天生失聪,虽然理论上可以说话,可他无法明白那些音是怎么发出来的,语言的节奏有多奇妙。他嘴唇拱一个圈,他知道人家说“我”的时候,嘴唇都是这样的,鼓了半天胸腔出的“吾”,像是被逼急的野兽。我在他面前打手语,喊出来,你个哑巴!他吼了几遍“吾”,又连说几声“不”,第三个音他知道嘴型,说了半天都听不出是什么字。我反复打,喊出来,你个哑巴!他努力对几次口型,失败后他干号着乱叫起来。  我右侧两个探监的家属和犯人扭过头看着他。关在铁北监狱的都是重犯,早晚拉出去枪毙的那种。可能正和家里人在十五分钟的探视里强颜欢笑,报喜不报忧。而我父亲的情绪让他们一下子绷不住了。一个中年犯人侧过身来对着我继父泪流满面,他们清楚,这个哑巴也要死了。  看守过来架他双臂。他几下挣脱打着手语告诉我:我不跟你妈离婚是因为,离了婚,你就不是我儿子了。  他被看守拉走,我看着他背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听不见,我砸着玻璃窗冲他喊:“你个傻×!这么大的事,你不找我商量拿主意,好像就你最明白!你他妈杀了人家两个人,毁了林莎她一生!你个老傻×!”五  我和谭欣第一次吵架是在798,好像是每年一届某种世界级的画展移师北京,让中国人见识一下二十一世纪的艺术家都在干什么。因为谭欣想去,我才想去。我不喜欢那次展览,798里的艺术品无非是点子和创意,而这应该是最廉价的。他们处心积虑想标新立异,吸引评论家文化解读,让买家掏钱买走,我仿佛看见798的艺术家躲在画布后面偷笑。  上千幅画挂在展厅,旁边标注上百位画家的生平及成就。我想谭欣且得逛上几个小时。我出去抽烟,回来看见她还在,又出去抽烟,再回来她不高兴了,嘟着嘴问我,不是答应戒烟了吗?我跟她说我真戒了,只不过我刚才领悟到,上帝把一天二十四小时划分成一千个单位,有些单位就是给抽烟准备的。比如现在,陪你来没事干,就是老天赐给我的抽烟时间,不抽烟我会逆天的!  “我跟你说,你最神奇的一点就是,你总能把错误诡辩得理所当然。”她笑眯眯地说,“又不是让你陪我逛街,这是画展,文艺一点会死吗?”  我站在身后听她讲解波普、超现实、野兽、涂鸦,然后她如期中小考一般,指着一组画问我怎么看。那是三幅油画,命名为《崇高一组》,头一幅是红白蓝三种颜色无序地铺满画布;第二幅更夸张,画一幅美国星条旗;第三幅呢,谁他妈把第三幅画偷走啦?那就是一张白画布,右下角是署名和落款。  “你让我说什么?”我问。  “谈谈你觉得哪里好。”  “我不觉得好,它不该摆在这儿,应该放在朝阳区环卫局。”  “什么意思?”  “垃圾就应该扔到垃圾站嘛。”  “你不用这么说吧?你可以看看这个艺术家的生平。”  左边有画家简介,一幅自画像,一脸的褶子,估计年纪不小了。下面是他的介绍,Lee Choi,一九五二年出生。真够装×的,百十个单位介绍他。中国人,十几岁到美国学艺术,年轻时穷困潦倒,什么苦都吃过,难得的是坚持,二○○○年以后,年纪大了,人品也攒足了,他已经成为世界级的顶尖大师。  “你想说什么呢?我无知者无畏,是吗?”  “我不想打击你,许佳明。术业有专攻,如果你不懂,就承认你不懂,没什么的,但你没必要说人家垃圾。每一幅作品都有它的立意和想法,就算与你无关,你也应该对创作者的思想心存敬畏。”  “头一幅,红白蓝三色,自由民主博爱;第二幅,美国是最强大的国家;第三幅,一片空白才是崇高的本质——空无?禅宗的境界?不过如此,他把这些陈词滥调翻译成画,再沽名钓誉地等着评论家翻译回去,但还是改变不了它陈词滥调的本质。这能叫大师吗?”  “他是我偶像。”  “那你得抓紧时间换一个。”  她咬着嘴唇,鼻子一抽一抽的,我觉得她都要哭出来了。好像多大事似的,她转身往外走。我跟在她后面,穿过三条小路,一个池塘,翻过一座假山,经过798大门的时候,我说我错了。她没回头,看着街上的车说你没错,是我无理取闹。于是我又管不住我的嘴,我说:“其实我是真觉得我没有错。”  这时她停下来,转身问我:“许佳明,你有偶像吗?”  我过了一遍这二十二年,告诉她:“没有。”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骨子里是一个非常挑剔、非常刻薄的人。”  “那又怎样呢?”  “这样,你永远不会对这个世界有敬畏之心。”  好像喉咙被她扎了一针,她说得对,我能隐约感觉到这次不可以诡辩。就是不敬任何事,我觉得自己活得跟行尸走肉一般,没理想,没方向。但是,又能怎样呢?我想岔开话题,哄她开心:“可能长这么大我只觉得,全世界只有你才是完美的。我说真的,没有油嘴滑舌。”  “有一天你也会挑我的缺点,不一定是缺点,仅仅我和你不一样的地方,也会被你说成可耻的缺点。你真是万能青年旅店,什么都能一击致命。”  “我不会那样的,尽量不会。”  “那个画家,我的偶像,我十三岁看见他的作品,就此有了梦想。学绘画,考美院,坚持这么多年,这时候你来了,你三言两语就摧毁了我的偶像,但事实上,你在摧毁我一直坚持的东西,我的梦想,我的信仰。我没气你,我气的是我自己,我气自己刚才差那么一点点就被你洗脑了,那一瞬间我都考虑过,如果放弃画画,我谭欣还能做什么?”  “我知道我有多可悲,我一直以为这世界没有什么是值得我许佳明穷尽一生去追求的。我二十二岁了,我不屑A,不屑B,我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要怎么过。但是,什么艺术、理工,我一眼就能看出这些行业的软弱,致命缺陷。我没法敬畏啊。”  她左右看看,跟我要支烟抽,头一口便呛得把眼泪都咳出来了。她食指揉揉眼睛说:“我们先冷静一段时间?”  我害怕了,双腿抖得站不稳。  “我不是说分手,那太俗了。我相信咱们俩肯定比那些人的恋爱高一个层次,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让自己强大起来,等我明确鉴定,不会善变,才敢跟你在一起。”  “那是多久?一分钟?”我抬手看表,“五十九,五十八,五十七,五十六,那是多久?你告诉我,我什么也不干地等你。”  “别着急。这一个月没白过,起码你让我知道全北京两千万人,”她摸摸我头发,保证道,“只有你和我是天生一对。”六  尸检报告表明,林莎和钱金翔死于十四日凌晨一点前后。我继父在钱金翔的箱子里翻出一张存折,不小的数目,他动了心。由于存折一定要在开户点取款,五个小时后我继父搭上了去松原的客车。在松原的银行职员李文娟后来对李警官交代,十四日上午九点半她在窗口等下一位客人,有人从窗口递进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全取出来”。她开始还以为碰上了劫匪,准备弯腰取抽屉里的家伙。后半句她忍住没说,她早就把电棍和小刀藏在柜子里,银行枯燥的三年里她一直幻想能碰上一次抢银行,由她见义勇为制服歹徒。她觉得那才是改变她命运的唯一可能。  这时外面的客人又从窗口推进来一张存折,冲她点点头。那就不是了,抢匪都是要现金,不可能强迫划账。她有些失望,打开存折,户名上显示这人叫钱金翔。在电脑输入账号后问他准备怎么办。客人没理他。她敲窗户,又问了一遍。那个人明白是在叫他,眨眨眼睛指着“全取出来”那四个字。哦,这是个聋哑人。  这也挺新鲜,虽然没抢银行那么刺激,不过晚饭也能跟闺密聊一聊。她们四个姐妹,她觉得自己的工作是最乏味的。她习惯性说句“身份证”,想一想把这三个字写纸上给他。电脑显示共有一百二十万的存款。她那时还倒吸了一口气,真是人不可貌相,聋哑人还这么有钱。她看看存折本颜色,对比下开户日期,按照惯例她要给一个口头提醒。今天不行,长长的一句话她得写纸上:“定期存折,现在提出来会损失利息。”  于勒重重点头,又指了两下“全取出来”。存折取款没有最高限额,也无需预约。李文娟把钱金翔的身份信息一一敲进去,之后她又核对一次身份证。不对了,她连忙指指他,又指指身份证上的照片,不停地摇手。那个人明白了,从口袋掏出第二张身份证,这次照片是他,原来他叫于勒。李文娟输入代取款人身份信息,心想换平常这种情况,可以边打字边问,钱金翔是你什么人啊,这么一大笔钱可不是小数目啊。那边都会笑着回答“朋友、家人或是领导”什么的,反正没有回答“仇人”的。把钱推出窗口她犹豫要不要写下这些话问问,有什么用呢,难道他还真会说钱金翔是我刚杀的仇人吗?  虽然一辈子没希望赚到那么多钱,但她还是清楚一百万是三十五公斤,一百二十万,她转着眼珠换算,八十四斤。她目送于勒把钱背出银行。然后一上午她都被这个念头缠绕,总觉得怪怪的,可能就因为他是哑巴的缘故吧。但是换个角度想,一百多万让人代领就很常见吗?找哑巴领就更绝无仅有了。再说呢,就差两个月十年到期,什么急事至于破了定期取出来啊?而且,还是从长春跑过来!  她真是没事干了,整个午休她都盯着于勒的身份信息琢磨这件事。她从垃圾桶把揉成团的纸条翻出来展开,就那四个字:全取出来。线索也没有。她翻背面看看,一张撕掉一半的机票,没什么有用的信息,能看到的就是“14th,Apr”和“Lin Sha”。后一个是人名,不是Yu Le,也不是Qian JinXiang;头一个是日期,四月十四日,不至于巧到是去年今日,那一定是今天。  午休时间大把,她得细细捋一捋,一个哑巴,长春人,跑松原来替别人取钱,一百二十万,破了十年的定期,不怕损失几十万利息,还作废一张机票,Lin Sha今天没走成。不可能,这么多反常,不会全凑到一个事上。她把身份信息打印出来,带上纸条,她得去找经理谈谈,要是经理这次还觉得她妄想狂神经质的话,那她就把警察叫过来,怀疑那么多次,她肯定可以对一次的!
(节选)

作者 蒋 峰

中篇 发表于 2013-3-26 16:3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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