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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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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4 16:30:25 |显示全部楼层
爱别离
任珏方
任珏方照片_副本.jpg
我没见过鲜活的父亲。当我在一个阴冷秋日出生时,父亲已被一枪毙命。长大后,我拥有了他十几张照片。照片中,父亲扬着青春的脸,咧嘴傻笑。死人的笑看起来狡黠、诡异,高深莫测,自嘲自讽,有股宿命味道,仿佛他早知自己会死在二十三岁的年轮上。父亲在纸片上,就这样看着我笑。他叫徐亮。关于父亲,我母亲也已不能对我言语些甚。在我出生三日后,高傲的母亲便迫不及待把自己挂在村口枣树上。那是棵丫字形枣树,一根枝桠向南,一根枝桠向北。我母亲选择在那根向南的粗壮枝桠系上绳索,为自己二十三岁的生命画上句号。
挂在树上的母亲,穿着崭新的红秋衣、浅青色棉布裤,裸露着白皙脚丫。母亲俊美的脸庞侧扬,像痴迷着看天上的云和鸟。那时,枣树叶的青开始淡却。树上的母亲,像粒硕大红枣。风从山谷吹来,掠过一池塘水,带着入骨及髓的凉意。枣树叶窸窸窣窣响着。枣随树叶颤动,母亲单薄的身躯也在风中晃动。
一整日,母亲在村口静静挂着。人们没有触碰母亲身体的胆量。村里的人们,在清晨短暂的刺激、新鲜后,生出许多惶恐。他们为以往无所顾忌地向母亲吐恶言毒语而惶恐。这惶恐来自母亲身上那件红衣。村庄里的说法是,穿红衣上吊的女人,会变成厉鬼来讨说法。加之母亲僵硬的身体在风中转动,半睁的眼睛似看非看地瞅着树下的人们,让人们飞快地散掉。甚至有娃的半新不旧的鞋落在枣树下,那些婆娘也无胆去捡。枣树下,是村庄通往公路的机耕路。自母亲挂在枣树上后,人们进出村庄,放弃了那条必经之路。他们低着头,一声不吭从村西极窄的渠道走。仿佛每一缕迎面的阳光都是带刺的鞭,待他们扬起脸,便抽将过来。道上,是半人高的茅草,草已褪青,叶锋利得像锯片,刷刷地割着人们裸露在外的皮肤。
人们带着恐惧解读母亲的举止,以为母亲用命来进行挑衅。命,世上还有甚重过命呢。在人们看来,母亲发出了最毒的诅咒。那时,村庄里几乎没人能懂母亲。长大后,我才想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穿件红衣去上吊。
那日,我舅在学校,姥爷独自在家。姥爷没去看她上吊的女儿。被胡蜂蜇了般,姥爷疼得没了心智,面对甚是糟糕的事实,手足无措。挂在树上的母亲,以及忽然出现的我,都重重锤击了他。我母亲高傲地挂在树上,固然让姥爷始料未及,但还有一件更让他万般惊讶、咬牙切齿的事,让他挣扎。满村人都涌去看我母亲时,姥爷闭门在家,正犹豫彷徨着,要不要杀人。他要杀的人是我。我像一把狗屎,被母亲扔在他脸上,让他愤懑和屈辱。姥爷没想到我母亲能做出如此鬼迷心窍的事——瞒着所有人,把我生养下来。那时,我被一块略显肮脏的襁褓包裹着,饥饿和委屈让我不断地尖声哭泣。姥爷把一只粗糙的手按在我嘴巴上。手掌皮皲裂,像砂石般刮痛了我的脸颊,让我哭得更加厉害。姥爷的长脸黑着,用凶狠、恶毒的目光瞅我。目光有时是一把斧子,有时是一根棍子,往我的脸上砍、打。
  姥爷要杀我易如反掌。只要把大拇指伸出,按住我鼻孔就行。姥爷试过这么做。在我满脸通红的时刻,他放弃了。那时我的脸也似秋日一粒红枣,眼见要一命呜呼。我忽然看到姥爷瞳孔里,瞬间有一团红色烟雾弥漫。继而他张大嘴巴,脸上露出恐怖不安的神色。姥爷在最后一刻饶恕了我。过后,他多次试着把手掌捂在我脸上。但勇气越来越衰,最终没了。姥爷一下便老了下来,像夏日枝头光鲜的树叶,碰到秋风便蔫掉。姥爷那时才四十多岁,数月之内有了半头灰白头发。从此开始喝酒。一身酒味。喝多了,就拿眼光扎我,用食指沾上酒放进我的嘴里。那时,我被姥爷放在一只箩筐里养着。
  那日,母亲在树上吊了整整一天。没人到镇上去报案,他们都避之不及。入夜,闻讯回到村庄的舅一人打着手电,在枣树下烧了一堆纸,然后爬到树杈上,割断了母亲颈上的绳索。啪的一声,母亲跌落在树下的那团黑里。舅跳下树,把硬硬的母亲抱起,放到板车上出了村庄,往几十里路外的火葬场去。母亲如同父亲一般,没有一场葬礼。那夜,没有星月,夜像块严密的黑布在舅头顶上铺着。走出十几里路,黑瘦的舅才歇下脚。舅坐在板车拉把上喘粗气,然后伸手抚摸了我母亲的脸。
 
  在村人的记忆中,母亲活在世上最后一年,举止失常。我父亲被毙后,母亲不顾姥爷反对,衣着光鲜地在村里村外走动。总是会招来人们狠毒的骂声。那些骂声像从地下钻出的草,广袤,无处不在。母亲每一脚都会踏在上面。人们把母亲的举动当作一种挑衅。他们在刑场上目睹我父亲亡命时,母亲情不自禁地笑。呵呵,呵呵。母亲掩面,双肩抖动,在刚倒地毙命的父亲尸体前,忍俊不住笑出声来。母亲这一举动,彻底改变了她受害者的身份。人们不再给予母亲同情、宽容。再在村里遇到母亲,或低头,或侧脸。待擦肩而过,便把骂声甩将过来,像口痰砸向母亲。各种难听的话都有。害人精、扫把星、龌龊婆、狐妖……不知礼义廉耻。在他们看来,母亲应羞愧地闭门不出,或干脆亡掉。但母亲没有丝毫羞愧神色。她每日穿一身色彩鲜艳的衣服,平静地挽着竹篮上菜地、到池子里洗衣淘米,好像日子没有起过波澜。失之毫厘的幸福,被强奸的痛楚,与她有关的两条人命,在母亲脸上看不到一点痕迹。唯一的变化是,母亲她不再言语,对别人的骂声无动于衷。人们为此鄙视和诅咒她。但母亲一旦产下我,便把自己干干净净地挂在树上,给那些谩骂作出了回答。一个很高傲的回答。
  母亲在一个早晨出了家门,离开村庄。那日,五月廿十。东边天空浮着一层暗红云彩,像几片鸭毛飘浮在缓缓的风中。母亲站在院门口抬头看了阵,便离开村庄,自此再没跨进家门。人们看见母亲穿件粉色线衣,空荡着两手,慢慢地走上机耕路。母亲的身影依然像株桃花那般好看。母亲没有回头张望村庄,走进山谷,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我猜想,母亲那时已作了生与死的决定。她要给我生命,然后自己去死。
  母亲去的地方其实并不远,在附近的赵镇上乞讨。
  赵镇很小,只有一条紧贴河流的老街,近五百户人家。骑自行车从街头到街尾,七八分钟时间。不甚宽的老街两边,大都是二层青砖房。底下是店铺,楼上供住宿。那些房子格式大都相同。高翘的屋檐,人字形山墙,二层是通长的木格子窗廊。木已腐朽发黑。老街像是一条带子,被两边邮局、书店、浴室、供销社、学校的门洞拉扯着,略显S形。公社、卫生院、电影院、农机站等新建筑在河的北面。我十多岁时,到赵镇读初中,曾多次爬到镇边的狮子山上去俯瞰镇子。赵镇被自西向东的河流劈为南北两半,又被一条沙石公路劈为东西两半。高高低低的房屋,紧挨河流与公路构成的十字蹲着。偶尔驶来的轮船,突突响着穿越镇子,像只硕大的鸭子。待轮船走过,便可听到打铁铺的叮当声、学校广播的讲话声。这就是留下母亲人生最后身影的赵镇。来到赵镇,平日里,我喜欢在老街上游荡。在人群中,我极力揣摩母亲的心态,模仿母亲的神色,去抚摸赵镇上的每一棵树、电线杆以及墙角。那些,都有可能被母亲触及过。指尖便传来阵阵亲切感。这样,我才更清晰地勾勒出母亲在赵镇街道上踯躅的身影,努力去触碰她曾经的感受。比如香樟树干的硬和粗糙,从屋檐上跌落进脖子的水滴的冰凉,油条烧饼铺散发的香味……我与母亲的交流,就在街道两边的树、电线杆上,在脚底的石板条上。我曾在一天晚上,蜷缩在母亲睡过的桥洞里。那晚,一轮明月朗照一河流水。我感到母亲正立在水面的那团闪动的银色里,静静地看着我。
  母亲已数月不开口说话,到赵镇后依然没有言语。镇上的人以为她是哑巴。母亲能够在赵镇生存下来,除了镇上人们的善良,还得益于她的蓬头垢面。母亲来到赵镇后,就不洗脸,不梳头,待身上一点钱用尽,一副污秽肮脏和披头散发模样,便涂抹掉了她的年轻俊美。镇上人们都以为这个游荡乞讨的女人是个老妇。即使村庄里的人在镇上遇到母亲,也不能辨认出来。镇上的人们认为,这个女人晚年这般落魄,必有锥心之痛,为此给予了一定尺度的理解和宽容。每日,母亲到镇子上的烧饼铺、面铺去讨吃。一小块烤焦的烧饼、一些剩面人家也舍得给。晚上,母亲蜷缩在避风的桥洞里睡觉,身下是窸窸窣窣流淌的河水,寒气向上升腾。镇上好心的人们还会扔几件厚实的破旧衣服下来,给母亲御寒。母亲施展障眼法,成功地瞒住了他们,得到了一个不甚恶劣的生活环境。镇上的乞讨生活,与村子里的生活有天壤之别。母亲能在村子里要到一块馒头?不能,唯有几口迎面而来的唾沫。母亲已不能够在村子里得到一些微若尘埃的关心。而母亲在镇子上得到了。即使再细微,也像寒夜里的一团星火,让母亲感受到温暖。而这些温暖,是母亲靠欺骗得来的。母亲无力为自己的欺骗作出解释。我父亲被逮捕时,在赵镇万人面前吼出的一嗓子,让母亲在镇上成为名人。人们都知道母亲的故事。
  舅说,我母亲是个高傲的人。她的高傲,从小就生在骨子里,不显山露水,但伸手一摸便知锋利尖锐得厉害。小时,一次开学前舅抢了我母亲的新书包。母亲没甚言语。但舅很快发现我母亲不与他言语了。吃饭、睡觉、上学,母亲始终保持着对舅的沉默。一个多月后,舅不堪忍受,缠住我母亲。但我母亲只是瞅瞅,没开口。舅哭着找姥爷、姥姥,要大人让姐重新对他言语。舅说到此,叹息道,我姐呀,看着软绵,却硬得紧,那一身高傲不动声色。在母亲读初二、舅读小学五年级时,姥姥得肺痨亡故。母亲便代替了姥姥,操持起家中女人的活计,滴水不漏。洗衣、做饭、喂猪等体力活不用言表,母亲的手工也在村庄女人中出类拔萃。她缝补衣服的针脚匀称,纳的鞋底结实,打的毛衣式样时髦。母亲用出色的举动,把村上一个寡妇的愿望击得粉碎。那女人,想跟我姥爷过日子。甚至在我姥姥亡后数月,就把姥爷哄骗到她床上。一夜精心伺候,姥爷便有意娶了回来。但姥爷问我母亲,我母亲甚是不乐,认为寡妇品行不端,没资格来做她与舅的继母。那寡妇,几乎勾引了村上所有的壮年男人。我母亲对姥爷道,爹,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好,你讲出来,我改。一句话就噎住了姥爷。
  在赵镇,母亲却未能保持她的高傲。
  两个多月后,母亲不再小心翼翼,甚至在赵镇上做了许多疯狂的事。她跑进饭店去抢大块的牛肉、肴肉吃,抢路上学生手中的水果吃。甚至有一次母亲去抢刚出油锅的油条,手掌被烫伤,冒起一长条水泡。母亲不再长时间待在桥洞里。她站在饭店门前,等着吃饭的人站起身,便扑进门去,吃剩菜、剩汤。人们说,我母亲见到食物,两眼放出奇特的光亮,好像一百年都没吃过饭。那两束光亮,从母亲肮脏模糊的脸上射出,顽固执着,让人们很快自认倒霉。幸好只是遭到无奈的骂声。人们说这个老女人心智垮了,被猪油蒙住了心窍。也就是疯了。人们对母亲举止的骂声,带着对光阴的无奈。人临老,都面临这一道坎,跨不过去,就成了老小孩。每个人都有那么一天,渐渐年老。这意味着死亡。多可怕的死亡啊。那时,镇上人们不知,母亲为我才有如此举动。从这一点推论,母亲在乎我、爱着我。她没认为我是罪孽,执拗地想让我在她腹中有足够的营养,健康成长。这对高傲的母亲来说,是何等艰难。母亲曾为了高傲让父亲死在刑场,但她不想再于我身上犯这样的错。每想到这一点,我都会热泪盈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曾以为母亲出于她的高傲,才生下了我。但母亲抚摸腹中的我这个情景碎片,带着电流,刺激了我的神经,让我颤抖着明白了母亲对我的爱。即使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也会让眼泪从脸颊滑落下来。
  到了盛夏,母亲在赵镇待得很是艰辛。她的腹部已高高隆起。母亲便把破衣烂衫一股脑裹在身上,耐心等待我的降临。
  我是母亲留给村庄的答案。
  我本来可以成为姥爷手中的一把利器,把那些吐出闲言碎语人的嘴唇削下来。但母亲对任何人都隐瞒了怀孕的事实。她独自流浪在外,等到我出生后,洗漱一新,在夜晚潜回村庄。在姥爷家草堆前,她紧拥着我,等待晨曦来临。诀别是在村庄里公鸡高声啼鸣时分。母亲把早产的我放在姥爷家门口,独自离去,把自己悬挂在村头枣树上。
  我爷与姥爷的纷争,在于是我父亲强奸了我母亲,还是我母亲勾引了我父亲。对这件事,作为当事人的母亲没说话。面对人们的询问,扑簌簌地掉眼泪,低头一言不发。高傲的母亲,无法在那刻张开口。母亲没料到事情会变得如此难堪。她的矜持与自尊,被我父亲摧毁得寸草不留。此时,我母亲骨子里的高傲,把事情引向了不可掌控的方向。
  姥爷的态度很明确,要母亲开口承认她被那狗日的奸了。我奶、我爷则跑来跪在院门口哀求母亲,让母亲说明她是自愿的,这样我父亲才会有活下去的希望。
  母亲选择了沉默。
  这让姥爷怒火中烧。他把尖利的菜刀啪的一声钉在桌子上,对母亲进行恐吓。姥爷说,闺女别相信他们的眼泪,毁了自己的名声。你要是敢说自愿,我第一个把自己的脸皮剥下来。母亲依然沉默。姥爷见状,从桌上拔起刀子,往自己的心窝上砍去。但这举动让姥爷丢了脸。因为母亲没动,任凭他挥刀自残。姥爷砍了一刀,胸口皮肤眼见得要破了。母亲没扑上去拦阻,姥爷只得又砍了一刀。这一下胸口顿时鲜血淋淋。姥爷并不想让自己就此丢命,因此下手时没有力道跟狠劲。这点隐蔽的想法,意外地被母亲窥视到了。这让姥爷颜面大失,暗自骂道,你这刻倒又要高傲了。姥爷挥着刀对我母亲吼道,闺女,你鬼迷心窍了。姥爷心疼得厉害,随手重重甩了母亲一个耳光。
  姥爷没能镇住母亲,我奶也没能。母亲一言不发,让两边都火急火燎。姥爷关注自家脸面,那边关注儿子的命运。他们都没看到母亲的嘴唇在快速颤抖着。母亲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人,没经历生活磨砺,在那种情景中时常脑中一片空白。
  父亲强奸母亲的事情在村子里沸沸扬扬传开后,姥爷操一把钉耙到我爷家,把家里物件砸得稀巴烂。那时,我父亲已经被捉去,关在县城看守所里。家里只有我爷和奶。他们捂着脸,低头蹲在院子里,任凭姥爷在家折腾,一副任凭处置的态度。姥爷其实不是蛮人,只是心中的憋闷太重。后来,我父亲一审被判处了死刑。那年头,强奸罪是死罪。我爷和奶坐不住、站不稳了,双双跑到姥爷家门口跪着,苦苦哀求母亲到县公安那里去说是自愿。我父亲是爷唯一的儿子,上面有两个姐姐。刚二十三岁的儿子要送掉性命,我爷和奶怎么能不急。母亲被姥爷锁在屋里。因此,我爷和奶在姥爷家门口整整跪了两天。这没有软化姥爷。我奶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回家,过了片刻工夫,一身新衣出现在姥爷家门前。我奶对着姥爷家紧闭的门喊道,燕子,徐亮那畜生糟践你,该死。一命换一命,我替他死,这样你就心宽点,把我娃救出来,让他给你当牛做马伺候你。我奶刚说完,身体就像一片风中的茅草叶般晃动起来。围观的村人才发现我奶的脸渐渐煞白,随后越来越痛苦地扭、发青。我奶弯腰倒在地上,像陀螺一样噗噗地翻滚,人们才晓得她喝了农药。我爷从地上蹦起来,扑向我奶。村人也手忙脚乱地拿来肥皂水、毛巾拯救我奶。但晚了。我奶死的心太强烈。她吐着白沫,对我爷撂下最后一句话,把娃救出来,烧纸时言语我一声。
  我奶死了。死在姥爷家门口。我奶以她的死,在村子里争取到同情。
  但这事让姥爷更倔。我奶为此自尽,让姥爷要担待一些责任。可这责任是我奶强加的,我姥爷根本就不想担待。事情该怎样有政府来断,这可不是我家能决定的。姥爷这么对村人解释。但这说法在村人看来是多么冷漠无情,也不合理。人们认为我爷家已经赔上一条命,对强奸一事有了担待,我姥爷不能得寸进尺,再让我父亲把命送掉。
  父亲很快被押上刑场,以强奸罪枪决。
  我们村庄在县域版图上,处在边缘地带。东西二三百米高的山,夹着村庄。从村庄到镇上去,要先沿着村口的机耕路走,然后沿山脚S形的公路走半个时辰,才能到达碎石子铺的县道。在人们的记忆中,警车鸣叫着,呼呼地开进我们偏僻的村庄,只有两次。一次是我父亲被捉去后,警车来父亲的房间里收集证据。还有一次是警车开道,我父亲双手反绑站在一辆卡车上,经过村前的机耕路,往村西方向驶去。车子扬起漫天淡黄色灰尘。那是初夏。田里的麦子正在抽穗。田里劳作的人们很快注意到这两辆汽车和汽车上父亲的不同寻常。那时,父亲面如死灰。那灰色,比灰烬还灰得绝望崩溃。我年轻的父亲,脖上挂着块白色牌子。上面是毛笔写的“强奸犯徐亮”五个字。黑色,笔画肆意。父亲的名字被打上了红叉。田地里的人们见了,惊呼道,徐亮要被枪毙了。人们扔下手中活计,赤脚跟随汽车行驶的方向奔跑。后来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跟着跑。我爷和母亲也在这群人中。爷哆嗦着腿,身体软绵绵,接连摔了几个跟头。在那次奔跑中,爷的一颗门牙摔没了。
  汽车停在村西一口废窑前。父亲被押下车时,跑得快的村人已经赶到,被拦在几十米开外。有人在远处叫道,徐亮,你挺一下,你爹马上来看你。父亲听到了村人的声音,他从恍惚中一点点走出来,脸上的灰也褪去,白皙起来。父亲在被推搡前行中,抬头看了一下不远的村庄,又看了下村人。父亲忽然对人们笑了下。那是没法言说清楚的笑。后来村人给我讲说那一刻时,都在那个笑上停顿了下。他们没法理解父亲在那个境况里的笑。一瞬间哪,我父亲脸上就像开了一朵花,明媚而灿烂。他看过来的目光也亮堂起来。父亲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坚持着侧头、回头看着人群。跪倒在地上也是如此,直到枪声响起。很闷的枪声。嘭。父亲扑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扭曲着。最后一刻,父亲是痛苦的。他的脸扭曲得变了形,嘴里啃了满口青草和泥巴。我爷赶到时,父亲已经死了。他眼睛半睁,一动不动地曲着身体倒毙在地。
  那声枪响,让刑场一片寂静。枪毙,这恐惧的方式,镇住了人们。那一刻他们百感交集。
  我母亲站在人群里,脸上浮现出笑意。她两眼也放出炯炯的光芒。后来,她没能压制,双手合脸,呵呵地笑出声来。母亲在刑场上的笑声,对村人来说无法容忍,像扎进肉里的针深深刺痛了他们。他们愤怒起来。姥爷家从此就遭到全村孤立和唾骂。
  姥爷清早起来上茅房时看到了我。他张开嘴巴惊讶的时候,听到村头一个老汉大声的喊叫。害人精死啦。一连叫了数声,跟着村庄就醒了过来,继而开始躁动。姥爷怔住了,抬头往村口方向看。那时,他明白无误地知道自己的女儿死了。在村人口中,那恶毒的词汇是专门为我母亲创造的。姥爷的身躯猛烈地晃动起来,像是一片草叶子。他扶墙低头的时候,眼光又看到了我。只瞥了一眼,姥爷醍醐灌顶,瞬间就明白了我是谁。他不认得我,但自然会记得我身上盖着的那件毛衣。母亲粉色的毛衣。怒火在他眼睛里啪的闪动起来,像条金黄的毒蛇扬起了脖子。姥爷要捂死我的想法立即从脑中蹦了出来。姥爷决不允许我来到这个世界,出现在他面前。他宁可自己死掉,也不愿意。倘若怀孕的母亲被他发现,他会再次理直气壮地操着钉耙,到我爷家砸个稀巴烂,然后拉我母亲去流产。姥爷需要这样一个出口恶气的机会。
  那日,村人已知我的存在。我尖细的哭声,从姥爷的指缝间蹿出,仍挠着了他们的耳朵。格外安静的村庄背后,窃窃私语着关于我的一些流言蜚语。人们以为我母亲在外流浪,被强奸怀孕,生下小孩。这说法,也印证了母亲为什么会吊在枣树上。我爷自然也听说了。他却生出了狗的警觉,不禁怦然心动,在姥爷家附近来来回回地走,想从我的哭声里听到一些信息。他强烈希望那个尖细的哭声来自他的孙子。可对爷来说,这是多艰难的想象。爷几乎逼迫自己想入非非:娃强奸了人家闺女,那闺女给娃留下一子。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呢?爷想着想着就绝望,对天长吁短叹。但这种念头一旦在我爷脑袋中产生,便越来越疯,没甚可以遏制。他几乎要走火入魔,做甚事都失魂落魄。爷终于熬不过,跑到姥爷家门口守着。见到姥爷出现在门口,跌跌撞撞地上去问道,你家里的娃是谁的?
  姥爷说,关你甚事。
  这是我孙。
  屁。你这人还要脸不?
  那你说娃是谁的?
  我捡的。
  你骗人。
  你这狗日的,犯不着我骗。
  你向来不会骗人的,大兄弟。
  谁是你兄弟?你要了我闺女命,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时,姥爷对我深恶痛绝。他把我扔在箩筐里,像一只猫一样养着。每天待他吃过饭,给我喂点粥汤喝。他希望我赶快生一场病死掉。但我顽强地活着,这让他皱眉头。后来,就由舅来管我,姥爷对我不闻不问。那时,姥爷看到我就心疼,心疼他的闺女。舅从镇上买来奶粉和奶罐后,我渐渐活透过来,小脸有了红晕,哭声也一天比一天响亮。但姥爷对我再厌恶,也不会把我的来历告诉我爷。
  我爷对我着了魔。那时,在我父亲被毙、我奶喝毒药死掉后,他万念俱灰。对姥爷家的仇恨,是唯一能够让他清醒的东西。在黑漆漆的绝望中,我的出现,让他看到了一团遥远而模糊的光芒。面对希望,我爷开始时手足无措。他与我姥爷是仇人,习惯了硬来。但现在忽然之间不能做仇人了,要颜面尽失地去讨好姥爷,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这有多难为他。
  我爷在一个辗转反侧之夜,终于想通了一件事。活在世间,不能甚事都要面子。他不来哀求姥爷,会永远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这脸面有屌用咧。
  爷决定向姥爷低头。
  爷开始像条狗一样在姥爷家门口转悠。见到姥爷和我舅,脸上就堆出笑,拔脚过去打招呼。自然是白搭。一脸尴尬地望着姥爷和舅的背影,爷仍咧嘴笑着。这举止,让村人议论。人们说爷想孙子想得疯癫了。爷知道人们在背后会这么说。那些话伤人,可得为自己活。既然豁出去,就不管了。
  那时,爷疯狂地想见我一面。他终于憋不住,在一个深夜,翻墙进入姥爷家的院子。又从灶间洞开的窗户里爬进屋子。双脚刚落地,被早已候着的姥爷一扁担打翻在地。爷蜷缩着,任凭姥爷噼噼啪啪地毒打。舅听得声响,起床开灯,摁住了姥爷手中的扁担。
  望着地上鼻青脸肿的爷,舅道,你跑来找死?
  爷抬起头,鼻子里的血带着泡涌着。爷说,我就想看一眼娃甚模样。看不得,我心难受着呢,死掉也便了了。
  舅思量了下,说,有甚事可以找大队部,别这般做作,起来吧。
  舅伸手去搀扶。那时,舅是心疼我母亲的,自然也心疼了我。考虑到我的背景,舅言语举止对我爷已带三分礼让。
  爷双手扶地站起,又扑通跪在姥爷面前,伸手就抱住姥爷的腿。爷哀求道,我给你们赔罪,只要你们告诉我这娃是我徐家的血脉,你们要我死,多话不说就死在你们面前。
  姥爷吆喝道,莫要死要活,要死上别处,别污我家名声。
  爷连连点头说,我一定死得远远的。你现在就可怜可怜我,告诉我吧。
  姥爷说,你要我告诉你,除非你明天到我闺女坟头跪着。
  真的?
  当然是真。
  我爷咬着嘴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了。
  爷第二天在我母亲的坟前跪了一天。入晚,才颤颤巍巍回村,到姥爷家来。姥爷早已把大门闩上,所有窗户都关严实。姥爷隔着门,对我爷嘲讽道,告诉你,娃果真是我从镇上捡来的,你也去捡一个当儿子养。
  爷没再说话,回家了。烧了晚饭吃。是一顿米饭,把腌制在罐里的肉也烧了吃。吃饱,便拎着一把斧头上姥爷家来。几下就把姥爷家院门给劈了。进得院子,又咚咚地劈姥爷家大门。姥爷在屋里待不住,开了门就出来。姥爷叉腰站在爷面前说,我就在这站着,你有种就劈死我。爷举了下手中的斧子,锋利的斧子在月光下闪着银色的凶光。爷说,我现在不想劈你,待清楚了娃的来路再说。爷说罢,嗵地扔下斧子就往屋里闯。姥爷伸手拦阻,被爷一把推开。爷本已过了姥爷,却被姥爷从身后一把拽住。两人纠缠在一起。那一晚,我爷和姥爷忘记了他们的不再年轻,像愣头青一样扭打在一起,十分疯狂。我舅以及赶来的村人都没办法把他们拉开。他们先在姥爷家院子里打,拥在一起时双双跌出院门,又在村子里打。他们在夜里的猪粪、乱草堆、污水沟翻滚、挥拳、跌倒、爬起,浑身没一块儿干净的地方。月光下,只可看见两人身上的红色血液和黑色污秽。人们已辨不清哪个是我爷,哪个是我姥爷。一群人随两人进退而进退。人们日后说,那是他们活到现今见过的最激烈的一次打斗。我后来分别问爷和姥爷,当时想些甚。爷说,与你姥爷打着啊,脑中有时犯糊涂,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干啥,但屁工夫又闹明白,自己是在为命而打咧。爷说到这里,笑着看我道,孙啊,你可是爷从你姥爷手中打来的。姥爷则说,当时心中郁闷得慌,憋得人非打不可。
  那晚近两个多小时的打斗,以两人跌落进池水结束。姥爷懂水,立即爬上了岸。爷则在池水中挣扎了几番,沉没下去。幸好被人下去捞上来。但这让爷更加悲愤。爷想起了我父亲困在河水里,毫无反抗地被捉去。爷上岸更要拼命,姥爷已被舅拽着胳膊拉回了家。爷浑身发抖,固执地拒绝了所有人的劝说,坐在池边不肯离开。那晚,全村人都听得见爷在池塘边悲戚的哭声:我的妻……我的儿……我的孙呐。
  那是村人第一次听到我爷哭。一个四十多岁男人的哭泣。爷顾不得面子了。直到凌晨时分,爷才停止哭泣。
  
  人们以为我爷哭累了。其实不是这样,是我舅抱着我去见了我爷。爷就是在那个夜晚第一次见到我。浑身湿漉、散发臭味的爷见到我舅抱着我出现在眼前,心狂跳起来。爷一下开了心窍,明白如果我与他没一点儿关系,舅是不会带我去见他的。爷站起来,伸出颤抖的手向舅要孩子。舅怔了一下,默默把我送到爷的手上。爷立即把我紧拥在胸口,借着淡淡月光,贪婪地打量我。不一会儿,泪水又从眼眶里流出来。爷说,真像我娃亮子啊,模样真像,一个模子。
  舅说,我姐留话了,这娃是你家的。
  爷终于得到了答案。他立即亲吻我的脸、我的手。随后,把头埋在我衣服上,呜呜地哭。舅制止了爷,怕他把我哭醒。爷紧紧地抱着我,给舅跪下。爷说,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活着、死了都会报你们的恩。
  爷那晚没能够带我回家。但他已相当舒坦和满足。第二天一大早,爷精神焕发地出现在村人面前,让大家吃惊不小。爷见人就点头微笑,哪里是昨晚疯了、一脸悲戚的爷呢。那时,爷是赶着去上坟的。我父亲、母亲、我奶的三座新坟靠在一起。爷给奶烧了纸钱。爷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孙啦。以前我都没脸来给你烧纸,怕你问儿的事。儿是殁了,好歹咱们有了一孙子,你就放心吧。后来爷给我父亲烧了纸钱,把我存在的事告诉了他。爷说,咱们得谢你媳妇,她千辛万苦给你留下了种。现如今呢,她就在你旁边躺着,你要好好地照顾她,别再犯浑。最后,爷到我母亲的坟头磕了三个响头。爷这举动,一点也不符合我们村上的规矩。
  此后爷每日往姥爷家勤跑,不时给我送来奶粉、衣服、尿布。舅一人在家时,爷如愿以偿,乐呵呵把我抱在手中。姥爷在家时,爷进门就咧着嘴往姥爷面前凑。姥爷冷着脸说,你跑来干嘛。爷说,我来看看你捡的那孩子。看着爷喜上眉梢的样子,姥爷知道事已露底。一个多月后,爷对姥爷说,大男人带嫩娃挺不易的,就放到娃他姑姑家去养吧,他姑刚生养,奶水多。爷说得相当露骨。姥爷皱皱眉头,没理睬,转身走了。爷则一阵窃喜,知道我姥爷终于认可了他作为孩子爷的身份。
  我在姑姑家一直长到八岁,因为要读小学,才重新回到村庄。那时,我爷已常跟姥爷坐在一张桌上喝酒了。回村后,我在姥爷家住了一阵,随后被爷领回了家。舅已结婚,有了我表妹。爷又迫不及待地让我回家认祖归宗。姥爷同意了。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日子,爷在姥爷家吃过饭后,一只手紧紧拉着我,另一只手打着雨伞,穿过村庄,把我牵进家门。在路上,爷逢人便说,今天我孙回家住啦。
  我回到爷家中,第一次睡父亲的房间和大床。爷在我床头放了两张照片,絮叨着要我晨起时看一下,晚睡时看一下。一张是我父亲,一张是我母亲。爷说,娃,你要记住他们,知道自己的根。我不解爷的话。看着照片上的父母,也没想出自己与这两个纸人有甚联系。父亲的床很结实,是木架床。那晚,我带着新鲜安静地躺在上面,不能入睡。瞪着眼睛,透过发灰的蚊帐,依稀看到爷家屋顶模糊的青白瓦片和横梁。听到雨滴答答地从屋檐落下,房间的暗里鼠窸窸窣窣地跑动,还有后厢房里爷的咳嗽声。那晚,爷两次在黑暗中贼一样潜进房来,撩开蚊帐看我。爷以为我睡着了,一双手在我脸上轻轻摸索。
  爷与姥爷的恩怨告一段落。当初,他们那样势不两立,而我作为黏合剂,把他们粘到了一起。他们似乎已经摒弃前嫌。而我,随着年龄增长,渐渐懂得去探究我父亲和母亲。他们及他们的经历,已经被光阴撕成了碎片。要到人们的口中,去获得那些碎片,拼凑还原属于他们的生活。
  四
  十岁时,我开始想父母这个问题。爷、姥爷和舅只说我父母意外亡了。这让我感到遗憾。那时我已羡慕别人有爹娘的好处。我在衣柜里翻看父亲留下的旧衣。掏每个口袋,想翻点父亲遗留在里面的东西。曾在一件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块碎纸。已被水泡过,上面字迹模糊,像父亲一样糊了,我不能看清。还在一条裤子口袋里意外摸到两截残月指甲,在一件衣服后领上发现粘在上面的一根黑发。我相信这些属于我父亲。我嗅了下,只是空白的体验,便把它们放入一纸盒,收进抽屉。我还钻到床底,把父亲塞在下面的书本掏出来看。书页发黄了,还有点点黑色霉斑。但上面有父亲写的字。有的工整,有的潦草。我细细琢磨父亲的笔迹,想照片上的父亲当初写这些字的模样。最常做的事是看着父亲、母亲的相片呆想。想着想着,便用手指去触摸。那些笑是冰凉的。我试着对着照片喊爹、娘。可这两个字陌生得紧,只干张嘴,没能出声。
  那时,听村人说,我长大后会恨他们。我还不解,人们凭甚如此言语。
  两年后,我十二岁,命里的痛真的就一点点渗出。就像姥爷当初朝自己胸口砍刀,一刀下去,要等片刻,血液才涌出皮肤,痛感也越来越强。到了那个年纪,我渐渐能听懂人们谈论父亲与母亲时的好意、歹意。一天,听人们谈论时,我忽就悟过来强奸犯、害人精是甚,面红耳赤。那些人边看着我,边在言语。他们高高在上看我,而我是酒席上一碗盐煮豌豆。他们伸出筷子,轻巧地把我夹起,放入嘴里咀嚼,咂吧味道。我握紧拳头,想猛击他们的嘴巴。但终于放弃。谁叫我父亲活着时是强奸犯,我母亲是害人精。他们一个被捉去枪毙,一个在树上自杀。而我,是强奸犯留下的种。天,是强奸犯的儿子!便恍然大悟,为何走在路上,村人会用那种眼神瞅我。那眼神不是关注,是奇怪。因为我的命就那般奇怪,竟然是在强奸中产生。他们当然会那般瞅,等着看我变成啥怪胎。
  这重重锤击了我。
  我开始厌恶他们。他们才是可恶的强奸犯呢,把我摁住,不问我的疼和痛苦,时时日日来强奸我,寻找乐子。
  我小脸气得煞白。当时爷不在家,我怒气冲冲穿过村子,去找姥爷和舅。我要找姥爷和舅问个明白,他们为何让事情变成这般。舅不在,姥爷在喝酒。姥爷轻描淡写答我道,是这样咧、是那样咧、是啥样咧,关你娃屁事,都是大人的事。见姥爷对这事一点也不上心,我急了,言道,是姥爷你没教好,他们才做坏事。姥爷的脸变了色,对我道,言不敬,要反了哈?姥爷不回答,还强压我,我气得身体抖起来,便斜眼鄙视姥爷,气愤指责,你不该让他们做坏人。姥爷不干了,一拍桌子站起来,桌上的小碗也蹦起,砰砰作响。姥爷那一刻,真凶悍呢。我从未见过姥爷的脸会变那么长、那样可怕,撒腿就跑。姥爷咚咚咚紧追出院门,见我已跑到十米开外,便脱下一只塑料拖鞋,朝我后背砸来。见到姥爷的拖鞋在面前泥地上翻滚,我跑得更快。只听姥爷在身后喊道,崽子,当初把你捂死,倒便了了。
  我只顾跑,没听到姥爷后面的话。当时,姥爷看着我跑远的身影,恶骂道,孙,你跑得够快!倒要来问我咧。你爹跑得有你快,不就没甚事了!
  那天,我跑着跑着,就哭了。没料到姥爷会那般待我。
  心里种下恨,回家便把父母照片丢到门外。让他们在草堆里笑吧,只配对着刨食的鸡笑,我可不愿再瞅。我闷闷地躺在床上,暗自要求不想父亲、母亲。后来,舅来看我。我侧着身,没理睬。舅在床前言语几句,就到外面与爷说话。片刻就走了。听到舅出门的脚步声,我又哭泣起来。我想,我父亲、母亲是不会这样待我的。他们会耐烦地坐在床头,逗我开心。先前我还强迫自己不想他们,后来反想得更加厉害。
  吃晚饭时,爷试着讲我父亲的事,劝慰我。爷张口便说,你爹念书时可聪明咧,成绩跟你一般好。我恼了,我可不愿意跟他联系在一起。我接口道,这算甚,他还不是给枪毙了,我迟早也会被枪毙。爷脸孔立即被抹上痛苦的神色。那时我才发现,只要说到我父母之死,爷和姥爷都会变脸色。爷叹口气说,娃啊,你爹年轻时犯过错误,可他真是好人咧。好人有时犯浑,只要改了就又是好人咧。可惜你爹没机会改正错误。爷的絮叨,改变不了我父亲死在刑场上的事实。这道坎,我怎迈得过去。我抬头,梗着脖子对爷一字一字吼道,我恨他,幸亏亡了,不然我拿刀宰了他。胸中怒火一下喷涌出来。爷怔住了,惶恐不安地看着我。他害怕的事情终于来到,他的孙不再是一个没思想的娃。而思想,是痛苦的根源。爷表情痛苦,害怕我一点点滑进泥潭,他们深陷在里面的泥潭。
  但过了一年,我的想法又变了。我在长相上与父亲越来越像。爷说,我的举止神态也跟我父亲相似。那时,爷把我跟父亲扯在一起,我不再暴躁地大发雷霆。我已缓过神来,心开始自私,愿意盛放关于自己父亲、母亲的东西。容忍他们的错误,接受他们不是好人的定论。他们是坏人,可也是我父母。唯一的,没办法忘掉的父母。同时,我看清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我其实是爱他们的。这爱始终在我心里搁着,像黑夜里山顶上的杏树在那矗着一般。
  到了十三岁那一年,我像父亲、母亲一样,独自骑车到赵镇去读初中。初进赵镇,很怯,还有窘迫。这可是母亲怀我时待过的赵镇。我怕被人知道自己是强奸所生的秘密。我暗想,即使十多年过去,母亲的故事碎片,还散落在镇子上咧。稍微一触碰,那些故事就会从时间深处咕咚咕咚翻涌上来,再活灵活现从人们嘴里吐出。
  一次上体育课,我为同学们到镇上开水铺打水。老虎灶里的水还没翻滚,估计得有一段等时。等待之中,我忽然有了打听我母亲的想法。微胖的中年老板娘眼光柔和善良,看起来可以信任,让我有了开口的勇气。我以好奇的口吻问起。她稍回忆了下,就忆起在赵镇上流浪的那个女人——我的母亲。因为母亲的传奇,被赵镇人记住,当作古今在讲了。
  女人对我说,记得、记得。那女娃每日来开水铺讨两次水喝。她拿一只白色瓷缸,缩着身站在街道上,顾及浑身的邋遢,从不跨进铺子,知趣着咧。我可怜她,大家都可怜她咧,以为是无家可归的老女人。谁知她身上藏着的秘密大得很呢。
  后来,埋怨她吗?我问道。
  女人看我一眼道,凭啥埋怨她?她又没害我。我倒觉得她了不起。换别的女娃,怎肯为强奸她的人生孩子哩。
  我听了,心里热乎起来。第一次听镇上的人这般评价母亲。我轻易就感动了,还没细想,便听得自己嘴巴迫不及待地说,那娃,就是我。
  女人睁大眼睛,惊奇地端详我。然后,她拉住了我的手感慨道,娃,就是你啊,都活这么大了,真不易,可要替你娘好好活。
  她竟然没有鄙视我,后来还不收我打水的钱,让我生平第一次得到母亲传递来的温暖。为此,回家后,我抱着母亲的照片哭,身体瑟瑟抖动。母亲让我感到了些许温暖。
  但我对开水铺上的体验上了瘾。贪婪地四下去打听关于我父亲、母亲活着的一些事情。我不怕被笑话了,像爷一样,放下面子。我只期望听到那一句:你爹、你娘其实是好人咧。这句话真有魔力,能让我身体不由自主地抖、眼眶湿润。村人、家人、同学、老师……他们在短暂人生里生活过的地方,我都会骑车去打听。我期望把他们的经历还原出来,让他们从照片中走出来。为此,我知道了母亲怎样在镇上流浪,怎样吊在一棵枣树上,父亲怎样被枪决,我爷和姥爷如何为我大打出手。我听出了许多欢喜悲愁。在眼泪和微笑中,我一点点去拼凑、还原父母活在世上的日子。
  五
  人们说到我父亲,首先会说他是个帅气的人。这一点,我可以从照片上看出来。父亲生着一张微圆的脸,两条上扬的蚕眉,鼻梁挺高。笑起来脸颊上有酒窝。他一米七八的个,身躯壮实,高中时是学校篮球队主力前锋。打球勇猛,投篮也准,都是刷刷的空心球入篮。读书成绩也好,尤其喜欢物理。人们都以为父亲能够考上大学。我母亲呢,人们说她从来安安静静,心性孤傲。母亲的长相随我早亡的姥姥。瓜子脸,丹凤眼,是漂亮女娃。点点滴滴,父亲、母亲在我心里立了起来。我渐渐明白,父亲并非生下来就是强奸犯,母亲也不全然去害人。
  一切纠葛在那个春日。
  事关我父亲、母亲、奶和我四条人命的那个春日,村人一般说法是这样的:那天,日头很好。村庄、庄稼田被一层金黄通透的光覆盖,像涂了蜜。吹吹歇歇的风酥暖,跟人亲切,细娃柔嫩的手般往脸上摸、往脖子里探,让人心情畅快。午饭刚过,母亲走出家门,挎只竹篮到田头挑荠菜。那时,田野里,蓝色的华佗草、紫色的白头翁都一簇簇在田野里绽放,很好看咧,像电影里似的。好多村人说,二十三岁的母亲,穿一件粉色毛衣,蹲在村庄后面绿油油的田头,一簇桃花般出挑、耐看。后来,母亲蹲在田野里的身影,越来越远。等到被人再次发现时,母亲裸着下身仰面躺在河岸的青草上,一动不动,也没言语。邻村一个放羊人看到了母亲。他以为我母亲死了,紧张地高喊了一声。我父亲就在那声叫喊中,从一丛低矮柳树后蹿出,撒腿沿着河岸跑。那时,父亲头上披着蓝色上衣,上身穿一件绛红线衣,下身裸露着白花花的两腿和两瓣屁股。父亲奔跑中的阳具上下晃动。他看起来没有慌张,一只手紧摁着头上的衣服,一只手拎着裤子和鞋,沿河岸自东向西奔跑。他甩开两条健硕的腿,跑起来像匹马一样快,踏踏踏的。父亲是想跑进山里去。但放羊人连声的惊呼,引来了几个在山脚下修渠道男人的关注。他们直起身往河岸这边看了一下,看到一个裸着下身的男人在奔跑,便操着铁锹赶了过来。前方忽然多了四个男人,眼见得过不去,我父亲收住脚步,迟疑片刻往回跑,又发现放羊人举着镰刀向他这边来。父亲嗵地跳下了河,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见了踪影。岸上的人都以为我父亲会顺利潜到对岸,头也不回地逃脱进山里。但父亲跳下河时,没想到河道里有人布下了渔网。父亲潜进网中被困,继而束手被擒。父亲裸着下身,被连人带网一并绑着押到镇里。
  这就是那个该死的、让我暗自心疼的春日。
  我多次向人打听,得到的述说大致这样。这应是最还原当时的说法。即使我出于私心,给河滩上的青草、柳树磕三个响头,然后向它们打听,它们也会这么向我描述。父亲强奸了母亲,这是事实。
  
  我爷家在村南,姥爷家在村北,以前属不同生产队。虽几乎隔着整个村子,但爷与姥爷年纪相差一岁,是发小。我父亲与母亲同龄,也是一起长大的。但我父亲与母亲的关系并不好,两人关系总拧着,硬得像条雨淋日晒过的缰绳。
  七八岁前,父亲生得可爱。爷给我看过父亲七八岁时在镇照相馆拍的照片。照片上,父亲戴一顶草绿色小军帽,挺着胸坐在木马上。他双手摁住马头,冲人们咧嘴笑着,露出一口齐整的乳牙。照片上的父亲圆脸,一对招风耳,两只眼睛也圆溜,脸上露着调皮开心的神色。父亲是同茬孩子中最讨喜的。大人愿意逗他,掏糖来哄父亲喊他们爹。父亲也由此在同龄孩子中成了王。
  但母亲对父亲不买账。
  细娃过家家,好多女娃愿跟我父亲。但母亲站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父亲。父亲双手叉腰,用目光审视一番,然后抬起手臂,指着我母亲道,燕子,过来,跟我过家家。母亲会撅撅嘴巴,转身就回家。父亲气得跳脚,声嘶力竭道,你回来。母亲头也不回。
  从小,他们就冤家对头咧,针尖对麦芒,命中相剋?村人给我讲这些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八岁时,父亲与母亲同到大队部读小学。各个年级同村的男娃女娃在一个班。母亲、父亲的座位一前一后。但母亲从来不与父亲说话,却又喜欢与父亲同桌的男娃嬉闹。那时上学,学校要每个村庄的孩子排队回家。我父亲是那支队伍的小队长。放学时,这支队伍一个连带一个走出拱形校门,走过山谷,走过机耕路,踏进村庄,然后散掉。但母亲总不肯配合,一人落在队伍的后面晃悠。起初,走在队伍前面的父亲会背着书包,回跑到母亲身边去催她。母亲反而立住脚不挪步子。父亲急了,伸手拽母亲书包,想拖母亲走。母亲却蹲下身,任凭父亲拉拽。母亲还对着脚下的泥巴喊,我不要你管,讨厌死了,死一边去。父亲怔住了,站在一边,不知所措。年幼的父亲没想到我母亲即使对着泥巴喊话,也不对他言语。这当然是一种蔑视。父亲说不上来,却模糊地知道。以后父亲就有了犹豫。他开始默默站在路边,不言语,等母亲慢慢晃悠过来。母亲走过去,父亲才慢慢跟着母亲走。
  后来,我父亲与母亲一起到镇上读初中。不在一个班,两人没有交流。即使一先一后骑车出村,父亲总会略带夸张地摇晃着身躯,飞速超过母亲远去,连言语都不言语。再后来,便是到同一所学校读高中。高中在另外一个镇上,离家四十多里路。父亲、母亲都住在学校。他们仍然不在一个班。学校里有四五百号学生。父亲、母亲碰面机会甚少。渐渐地,他们在学校里有了各自的朋友。偶尔校园里遇见,也只是瞅一眼,冷漠得像陌生人。那时,学校每月放学生回家一次,带米、生活费和衣物。在回家的道上,父亲、母亲起先能与同学结伴而行。人越走越稀,后来路上只剩下父亲和母亲。父亲依旧如小学时,落在母亲身后一大截,慢慢晃悠。即便到了高三,他们都是大人了,但路上遇到,父亲主动向母亲打招呼,母亲只肯说一个嗯字,便扭头不理。时间再往后,父亲与母亲高考双双落榜,回到了村庄。
  这就是我父亲、母亲活着时的交往轨迹。平淡。母亲似乎始终在疏远父亲。可能是出于讨厌。我父亲是因母亲一贯的冷淡,选择了在那个春日进行报复?
  
  对我母亲来说,父亲对她实施强奸,继而在方圆几十里成为谈料,是一次残酷而彻底的报复。那次强奸,不仅成为母亲命运的分水岭,也成为母亲生死的一道坎。
  那时,虽高考落榜,但属于母亲的美好生活已露端倪。母亲从学校回到村庄后第一个腊月,姥爷在镇上的一个朋友,为我母亲定了一门婚事。母亲的未婚夫来姥爷家拜年,立即在全村引起轰动。
  母亲未婚夫初次来村庄,开一辆桑塔纳车。那车在当时夺人眼球咧。车子呼呼地从山口进来,沿着机耕路一下就到村前,停在母亲日后上吊的那棵枣树下。立即引来了大人小孩围观。在人们的叽叽喳喳声中,母亲的未婚夫神气活现地从车里跳下来。他穿一身崭新的淡蓝色西服,打了发油的头发整齐地梳往两边。一张脸高扬着,全然是目中无人,手里拎着烟酒,穿过村子,向姥爷家走去。出现在姥爷家院门口时,姥爷已在外候着。人一到,就被姥爷捉住手,热情地迎进去。那时,我舅正在灶间噼里啪啦地烧菜。那香味,半个村庄都能闻得到。
  但这只是我的臆想。我发现自己更愿意站在父亲的立场,去刻意丑化母亲的未婚夫。事实是,母亲的未婚夫从车上下来,身上的一股斯文气质,立即让村人觉得他特别、可信。人也谦逊,没架子,下车就对周围村人温厚地笑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然后打听我姥爷家在哪里。有一个热心的婆娘把他一直领到姥爷家门口。还画蛇添足,脚立院外,前身探进院子,对姥爷家喊道,客人到啦。
  那一日,姥爷红光满面。进进出出到池塘担水、洗菜,都是乐呵呵的。看得出,他对我母亲的婚事甚是满意。村人很快打听到母亲未婚夫的身世。是公社某主任的次子,在电管所上班。啧啧!燕子找到好男人咧,福气啦。村庄上同龄女人很羡慕。但母亲凭她的长相和高中毕业的学识,完全有资格过上幸福的生活。
  到了那年秋天,村里热议我母亲与未婚夫订婚的事。婚期是在次年五月。但在节骨眼上,我父亲奸了母亲,将母亲的幸福毁得影踪全无。
  六
  我父亲被押到镇上,次日镇上就开了公开逮捕会。
  那是爷最糟糕的一天,甚至超过我父亲倒毙刑场那日。爷说,我那日忽地就把自己丢了。孙呐,我急。把自己的魂呀魄呀丢了,找不到自个,这有多惶恐咧,我以为自己要亡喽。那日,爷站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只剩下两颗惘然的眼球可以转动。爷想抬手,感觉不到手;想抬脚,也感觉不到脚;想张口,也感觉不到口。好像自己从来没长过手、脚、口。爷已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也没任何想法。爷觉得自己成了棵树。
  那日,是二月廿八,镇上集场。赶集的人多。一早,四方而来的人们感到镇上不同寻常的气氛。街道两边的墙上贴了许多黄纸标语。街上的水泥杆、樟树干上也是。“从快、从严打击犯罪分子!”后面斜着的感叹号遒劲有力,像把匕首。河湾开阔处,已用竹竿搭起高台。台顶挂着公开逮捕大会红色的横幅。高音喇叭响着音乐,还不时有高亢的女声从上面传出。这把从桥上往河东、河西去的人都积聚在那里。
  我爷、奶闻得镇上开逮捕大会,心急火燎赶去了。他们要找父亲问明白,他究竟干了甚。一日前,村人赶来告诉爷,说我父亲奸我母亲时被捉去,爷怔了好一阵子。结果到底不信。我娃知书达理,怎么会咧。但嘴上的泡就起来了。还没觉出就起了两个,说话、哈气都疼。爷哪顾得,慌忙骑车往镇上去打听。但公安不让进去瞧。公安说,审问着呢,见不得。爷在公安门口蹲了一阵,十多支烟的工夫,也没见我父亲出来。爷心里的急才蹿出来。是没底、虚空的急。爷又等了阵,天擦黑了,终不见我父亲从公安的那道门里出来,才蔫蔫回家。一宿没睡踏实。次日,听得镇上开逮捕会,爷和奶紧赶着去。到了河滩,他们往人群前挤,站到了台下。
  爷没想到,这是我父亲活着时,他所见的最后一面。
  九点钟,一行人登上了台子,坐在一排桌子后面,都严肃着脸。爷和奶伸长脖子看台子的两边,没我父亲的人影。一个头带鸭舌帽的男人用手拍拍话筒。人们的头上立即传来轰轰的雷声。然后,鸭舌帽咳嗽一声,对着话筒讲起话来。爷和奶哪里有兴致听进这话,左顾右盼,等着我父亲出来。鸭舌帽终于讲完了。话筒递到了一个戴着眼镜、齐耳短发的中年女干部面前。女干部忽然就喊道,把犯罪分子徐亮押上来。闹哄哄的人群忽然就安静下来。爷清楚听到河岸对面街道上,打铁铺传来的叮当声。爷紧张地瞪大眼睛。在片刻寂静后,一排兵背枪跑步出现了,隔开人群与台子。接着,人群嗡地一阵响。我父亲被押上台来。父亲被摁着头,迈着碎步。他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与被枪毙时差不多的牌子,上书“强奸犯徐亮”五个字,只是名字上没打红叉。
  父亲几乎与上日无甚区别,连人带网一块绑着。依然赤脚,裸着下身,只是胯间多了块颜色模糊的遮羞布,脚上被扣上了铁链条。爷一开始没能认出我父亲来。看不得模样、年龄。后来从身材看,才觉那人就是自己的娃。
  女干部对着高音喇叭喊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大家看看犯罪分子的可恶嘴脸、狼狈下场。人群轰地响了下,对女人的话作出了回应。县城的记者从台侧过来,对着父亲一阵拍摄。此事此景,是很好的新闻素材。我日后翻那一周县里的报纸,看到了父亲这张黑白照片。照片说明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一语双关。据说父亲的这张照片流传很广,还获得了新闻摄影类奖。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张照片,但它常常会刺痛我。看着照片上父亲低着头的身影,我常揣度他那时在想些甚。
  爷无声地看着台上同样无声的我父亲,面色严峻,一双眼睛飞快地眨动。肃穆的气氛让爷感到这事不简单。此时,爷还在不安中活着。
  那时,日头越来越高,阳光打上了台子。我父亲的胯间突然慢慢肿胀起来。那块遮丑布被掀开了。父亲高昂的阳具出现在人们面前。它高高竖着,指向天空。人群轰的一声就响了。爷在那一刻面红耳赤,觉得自己脸皮挂不住了,正与肉剥离。爷慌乱地用双手捂住脸。没用。我父亲在近万人前扬起阳具那刻,爷感到自己的脸皮一点点被揭,带着皮肉分离的嘶嘶声响。
  在那一刻,爷忽生疑惑,觉得台上“那个人”不是我父亲,是一个他几辈子都没碰到、不认识的人。爷想,自己的娃怎会如此这般呢。爷从没想过我父亲会这般。爷在那刻其实是对我父亲产生疑惑,不再相信我父亲。甚至断定,“那个人”肯定干了强奸勾当。
  父亲意外的举止,受到了批判。女干部在喇叭里说,犯罪分子徐亮的罪恶根源,已在他肮脏的灵魂里根深蒂固。在如此严肃场合,竟干出此种歹事,是对全镇百姓的侮辱,这更加暴露了他丑恶的本来面目。女干部说话时,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言到此,忽用镇上方言说,现在他面前有条母狗子,也会扑上去咧。
  人群轰的一声笑开。爷听得身边笑声一片,感到无地自容。
  女干部在高音喇叭里严厉责问,乡亲们,这种顽固的犯罪分子要不要严惩?
  起先台下的回应稀稀拉拉。
  女干部说,乡亲们,大声点,要不要?!
  人群首次出现了合拍的声音。要!
  女干部提高了嗓子,喝问道,要不要严厉打击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
  人群高喊,要!
  后来,那要声振聋发聩,像巨浪击打着爷。爷觉得整个赵镇的人都在喊。后来觉得地球上所有的男女老小都对着他喊。
  爷在万人吼声中,身体冰凉,一点点失去了自己。最后,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河滩上的一棵树。已听不到任何声响,唯有目光还惘然着。爷只是隐约看到父亲在台上动弹了一下身子。后来,爷对我说,该死咧,没听到你爹最后一句话。
  在万人整齐的呼喊声中,父亲突然抬头挺胸,扬着硕大阳具,伸长脖子,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喊道:我爱燕子!
  人们不信我父亲在公开逮捕会上的那声咆哮。短暂静默,人群发出哄笑。父亲在喊完那声后,被拖下台。等爷醒悟过来,河湾里,只剩爷和奶两人孤单戳着。很虚,面色白得像纸片。爷看了奶一眼,奶看了爷一眼。最终发现对方都已不堪,不能言语一句安慰话。人群已散,河滩上只有几只蓝色塑料袋子在沙石间随风翻滚。赵镇在爷奶面前恢复成原来模样。时间只虚晃了一下,像池水起了圈涟漪,但父亲被盖棺定论。爷道不清说不明自己如何回到村庄,如何躺在自家床上。总片刻醒悟,片刻恍惚。耳边还响着万人呼喊,身躯仍似在人群中摇摆。那时,爷有了恶感。午时软着身子骨起床,给祖宗磕头烧香。仍不踏实,眼皮直跳。心中暗叹,等待大祸临门。果然,我父亲被判了死刑。爷又咽不下这果,与奶到姥爷家门口跪着,祈求原谅。后才有了我奶以命换命的举止。
  七
  以前听我父亲、母亲的故事,甚是迷茫。我曾问爷,丢了我爹、我娘、我奶三条命,我恨谁呢?爷说,论恨,该恨你爹鲁莽咧。我说,这理难通。奸了我娘的男人给毙掉,我该高兴才是。我爹因奸了一个女人被毙,虽惭愧,但私心里终会对那女人厌烦。但一个偏就成了我爹,一个成了我娘。恨都没处恨。要讲理,反倒要去谢。我爹不去强奸,世上就没我。娘便不是我的,爹也不是我的。他们的娃都不会是我,你也不是我爷,那我在哪里?偏就有我。
  爷无语。
  我道,我该谢我爹,但这理又不通,我怎能谢我爹逼死我娘?
  舅曾对我说过,我父亲强奸了我母亲两回,回回要命。一回是在河滩上,一回是在公开逮捕大会上。我母亲第一回被父亲强奸,被人撞见,准起要死之心。我父亲再裸露下身,在万人面前高喊那一声,让母亲最后一点颜面丢尽。在那桩强奸案里,母亲本来是受害者。但随着父亲阳具高昂,母亲被父亲拉下了水,成为一件滑稽可笑事件中的男女主角。我那高傲的母亲,自己把命运系在了我父亲的阳具上,才会一死方休。
  爷叹口气,慰藉道,命不是自己造的,是爹娘造的。孙,你不能这般作践自己。你想活得痛快,就信你爹那句话。你的命不是在下流里造的。你爹喜欢你娘,疯魔得紧咧。
  接着,爷让我到床上去看。爷道,你爹有个秘密,就在那藏着。
  我甚是疑惑。那床,我睡了十多年,从没发现父亲留下的秘密。
  爷道,人说父子通灵,你爹的秘密我就看到咧。你细看细想,就会知道咧,我不多言语。
  我便到床上去翻找。每一处细细找了,都没发现父亲的秘密。央求爷,爷不语,去田头转悠了。又亮了灯,瞪大眼睛细细查看床头栏、床顶杆,还到床前踏板上看,也没寻见。不觉捶了床。忽然,我就想到了床板。我父亲以前也会如我这般,为我母亲痛苦,捶床不已。便把床铺盖掀了。一块块木板整齐排着,上面并无痕迹。刚觉失望,脑袋忽一激灵,忙把木板翻开来看。父亲的秘密终于被我发现。板上密密麻麻刻着东西。虽然木板已成灰黑色,但刻画的痕迹还泛着黄。我跳上床,紧赶着一一把板子翻开看。终于看清,父亲在活着的日子里,用刀刻了无数只燕子。它们或大或小,或歇或飞。有些线条简单,有些甚是细腻。但每一只燕子,都让我觉得熟悉而亲切。是的,燕子都长着丹凤眼。我看熟悉了的眼睛,属于我母亲的眼睛。
  父亲,我相信了你那句呐喊。
  我伸手去触摸那些燕子。手指发烫,一阵灼热立即涌进心田。爹!娘!爹!娘!我痛着面对那些燕子发出呼喊。
  泪眼朦胧间,忽就瞥到父亲站在边上,看着我。他也在哭着啊。
  我曾以为自己如果见到父亲,会责问,会怒骂。但没有,我只是连忙下床跪下,抱着他腿,喊道,爹!
  在那一刻,我死死抱着一个强奸犯的腿,怕他离开,用颤抖可怜的声音喊他爹。
  不,不,我不是你爹咧。
  是的,是的。
  孙,你抬头细细看了,我是爷。
  听得这么说,我抬起头看。仍然是我父亲,结实的身躯,年轻微圆的脸,眉梢上扬,鼻梁挺拔。不是我父亲还会是谁。我哭道,爹,莫非嫌弃你娃?
  父亲蹲下身来,用手猛烈地摇晃我的双肩。他哭道,孙,你醒来,别犯魇,我是你爷咧。
  我怔怔地看了一阵那张脸。看过上万遍,怎会认错。我抬手试着去触摸。父亲却一把抓住我的手,继而猛地把我紧拥在怀。父亲颤抖着身躯说,娃,我是你爹,我是你爹咧。我每日闭眼就念叨你。爹对不住你,让你独自吃了天下最大的苦,爹该死咧。
  我说,爹,也谅解我以前那般恨你。
  父亲说,娃,你也谅解我,在你凄苦时,没说句暖心话捎给你。
  爹,以前我不敢去想你,怕人家耻笑。
  娃,我也这般。连偷偷摸摸地想都害怕咧。
  爹,我一想到你心就疼。
  是咧。我也心疼。被钢丝绳勒着,被针尖儿戳着。
  ……
(《爱别离》选载于《中篇小说选刊》2013年第一期)
〔作者简介〕任珏方,现居江苏丹阳。从事过教师、报纸编辑等工作,现为机关文秘。在《钟山》、《大家》、《芙蓉》、《星火》等杂志发表多篇中篇小说,部分作品入选选刊。本刊曾选载其中篇小说《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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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26 16:33:57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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