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舟（连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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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  舟                             

林那北

一   

肉眼是看不出万炳特点的。万炳去物业办公室应聘时，人家上下略一打量，眼神就散了，抽烟喝茶东张西望。当过兵吗？没有。是高中毕业吗？不是。

场面冷了片刻。坐在最靠近万炳的是一个中年胖子，胖子眉心微微皱起，还转过头扫了旁边的人一眼。万炳注意到，胖子牙齿很差，参差得很，东一颗西一颗乱站队，不成样子。这说明什么？说明胖子虽然营养不错，但还是缺钙。缺钙有什么后果？便秘、易怒、颈椎疼痛，这个知识是万炳偶然从报纸上看到的。

招聘保安的启事就贴在小区大门外，报纸中缝里也有刊登，上面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学历高中毕业，这是硬性规定，而退伍军人则可以优先录取，这是补充规定。要求还有其他，比如高身一米七以上，身体健康，裸眼视力0.8以上，无残疾、无纹身、无疤痕、无传染病、无精神病、无癫痫病史，这许多“无”之外，还必须五官端正。

各种病没有，从小病都跟万炳没有关系；四肢很好，这根本不用说；五官也摆在那里，很端很正很顺眼，拍电影都足以成为正面角色；至于身高，马马虎虎，一米七三，够了。其实万炳在十八岁那年曾动过参军的念头，只是阿棍不肯，阿棍是他的爷爷，家里阿棍权力最大，说一不二，吼一声，地动山摇。现在，既然兵没当过，就不能瞎说；而书读到高三上学期，勉强说是高中毕业本来也不算太离谱，假证书随便花点钱就能拿到。但万炳不会那样做，那样做就不是万炳了。

当然万炳很瘦，这个事实很奇怪，无论怎样，就是按女人坐月子的标准吃，万炳也仍然胖不起来。他自己开玩笑，说天生是瘦肉型的，光长精肉不长脂肪，脂肪跟他有仇。上溯两代，从爷爷阿棍算起，加上父亲，如果三人站在一起，就是三根水泥杆子，浑身肉都剥下来，煮一顿，都不够他们自己吃饱。

瘦是障碍吗？万炳意识到这个问题了，他心里浮起一点不屑，马上又提醒自己不能无礼。他晃了晃脑袋，还笑了一下。屋里包括他在内共有六个人，那五个都还穿长袖T恤或者衬衫夹克，只有他穿着圆领短袖，已经提前进入夏季。他把双拳握紧，提了提气，两个胳膊于是在瞬间起了变化，变化很大，原先均匀散开的肉，一下子纠结到一起，一团一团地隆起，像线路四四方方车过的羽绒衣。

但是那几个人的眼睛都没落到万炳的胳膊上，还来不及落，就被万炳的拳头吸引去了，眼中现出惊慌，有点愕然。

桌上有只玻璃杯，杯中的水剩不到一半——琥珀色的，上面浮一层泡沫，所以那应该不是水，而是啤酒。万炳瞥一眼，轻声问，这杯子是谁的？

又问：这杯子值多少钱？

再问：这杯子卖给我行不行？

他在发问时，是一句连着一句，并没有给任何人留有回答的间隙。回答是不需要的，万炳本来就只打算自己说，说完了，他右手一伸，伸到中年胖子前面，抓过玻璃杯，卡在虎口上，食指与拇指环绕杯口，对掐着，嘎的一声——声音不脆，几乎是闷的，紧接着一股水就从他掌中泻下了。但杯子还保留着原来的形状，只是有了几道冰纹状的裂缝。

这一系列动作就像是DVD机用快进播放的。

然后，万炳慢慢用左手托住杯底，抬起来，端到眼前瞥了一下，再猛一拍杯底，杯刹时迸裂。在场的人一起撅起嘴，短促地噢了一声，然后眼一眨，万炳已经双掌拱成碗状，掌中皮肉丝毫无损，杯子却没了，剩一堆碎片，大小不一地躺在那里，泛着水珠与泡沫。屋里开着灯，灯光从头顶下来，把水珠映出星星点点的一堆光亮。

后来万炳应聘的经过被很多人说来说去，说成一个很经典的段子。

中年胖子是小区物业主任，看上去整个人就是一堆肉，肚子往前拱起，裤子快挂不住了，一条军用大皮带勉强勒在小腹下方，腿则因为脂肪过多而互相排斥，根本靠不拢，走路时摆来摆去，晃得厉害。是他坚持录用万炳的，后来见到万炳，他在万炳肩上重重一拍说，被你吓死了，都以为你要行凶哩，操！下一次再见到万炳，又说，哎，如果不是我脑子转得快，那天肯定打110了。是杯子啊，不是豆腐，怎么说捏就捏碎了呢？这么骚，跑到我面前捏杯子，啧啧！

捏碎的那只杯子就是胖子的。那天万炳把手中碎玻璃丢入垃圾桶后，拍拍手掌，掏出二十块钱放在桌子上，他猜测杯子最多就值这个价。胖子手托下巴，歪着头看了他半天，突然手一挥说，算了，钱以后从你工资里扣！这句话什么意思？就是说胖子当场就已经表露了可以录用万炳的意思。

万炳于是成了锦绣小区的保安。

锦绣小区不大，共有五幢十五至二十层不等的居民楼，住着七百多户人家。这地段是市中心，按当初的规划，本来是定位中年成功人士的。拼了几年，挣到点钱，不太多，没有多到可以买单体或联排别墅，却又有了改善原先居住条件的冲动——总之就是初富乍富的那一类，每套面积很合适，都在130平方米以上、180平方米以下。几年前楼边盖边售，售到一半，全城突然兴起小户型风，三四十平方米的独立小套房销路奇好，价格疯涨。面积没增加，价却可以上翻近一倍，地产商连忙跑规划局，送钱找人托关系，边跑边改图纸、改结构、改施工，尚未卖出的那些大房子，就一套套截开，截出很多小单元房。

万炳上班的第一天，胖子就让他看小区的模型和图纸。胖子说，要保护一方平安，就必须把这里的一楼一梯烂熟于心。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万一有情况，难道还得叫人给你带路不成？

说到这里胖子瞥过一眼，问，你真的有武功？

万炳笑了笑，不说会，也不说不会。

哪一天，要是打起来，你拳头够用吗？

万炳愣愣地看着胖子。胖子理板寸头，虽是胖，腰却挺得笔直，眼神也快。胖子当过兵，连转个头都绝不拖泥带水，一转就是一个直角，转左侧，左边的脖子就堆下一坨肉，转右侧，右边又有了一片肉海，叠出好几层，在那里吱吱晃动。

胖子手扬了扬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妈的，这小区最乱了！

胖子是这个小区入住以来的第三任物业主任，前面两任，包括手下的物业管理员和保安队员，都没久呆，不是被赶走，就是自己赌气不干。

万炳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那天在捏碎一个玻璃杯后，会被胖子看中，然后扭转局面被断然录用。他是来当保安的，但这个胖子，却有一种临战状态，神情里分明要求万炳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但万炳不是为了打架到城里来的。

他现在很后悔应聘时拿玻璃杯那么一捏。爷爷阿棍一直嫌他沉不住气，阿棍说练武之人藏九分也别露一分，行话叫“含山不露草”。万炳平时是记得的，一急又忘了。以后不能再忘，他不能打架。

这件事万炳觉得应该事先跟胖子说清楚，如果雇他是为了动手，那就错了，他的手不会轻易动的，他不能动。不说清楚，真有那局面出现，胖子以为有他可以依仗，结果却没有，就一定要吃大亏的。他追上胖子，他说，主任，我不打架！

胖子停下来，用眼角斜斜地瞄过来。打架？跟谁打？

万炳脸一下子红了。他想原来自己误解了，他初来乍到，看来确实还太嫩，什么都不懂，却这么鲁莽，这一点得改，不改以后在城里怎么混呢？

二

其实万炳猜得一点都没错，让他当保安，胖子的目的非常明确。

当年地产商房子建到一半又开始改部份单元套房的结构，这事做得顺也就做了，反正早有先例。偏偏锦绣运气背，规划局的人竟出事了，不是因为锦绣出事，而是其他地方其他项目被举报，经办人之一被双规进去，事情一查，越查越复杂，连带着就把锦绣小区也牵进去了。

购房签合同时，合同上注明房产证在交房后两年内办清，愈期按每天万分之一赔偿业主。这个时间按说很充裕，根本不是问题，但是规划局的人一被双规，麻烦就出来了。房子交了两年，又过了两年，房产证的事却一直没有下文。业主打电话问地产商，问多了，回答的人语调就渐渐不好：你以为我们不希望早点把证办了？那究竟什么时候能办好？我不知道。那谁知道？我也不知道。

电话断了。

不可能人人涵养都好，住这里的人很杂，从省直机关官员、大学教授到开桑拿、酒吧的老板都有，甚至在附近超市里租摊卖猪肉卖海鲜的也不乏其人。交钱买房，买了房得有证，这个理在全世界都说得通。城市猎房网上设有全市各个小区的论坛，锦绣小区论坛就接连冒出一串串难听的贴子。有人号召：不办证我们就不缴物业费，也别管水费电费，不是有违约赔偿吗？到时从那上面扣，免得他们不赔！有可能不赔，太多地产商就是这么赖账的，但这跟物业什么关系？物业公司的全称是家居物业公司，属于地产公司旗下的一个小公司，负责地产公司所建的各个小区的物业管理。虽是统一管理，每个小区的物业却是各自独立承包的，物业费百分之三十上缴公司，百分之七十留给小区支配。证不办，愈期赔偿，合同怎么写就怎么执行，不执行找法院去，桥是桥，路是路，怎么能跟物业费扯到一起？

胖子头痛就是这一件事。现在的人已经被那么多三氯青氨和假药假酒吃得又懒警惕性又高，谁都怕上当吃亏，互相比来比去，张三不缴李四也不想缴，钱放在自己腰包里总是更踏实。可是物业费不缴，甚至连正常的水费以及公摊的水费电费也不肯掏，物业这一大帮人怎么办，难道喝西北风去？以前的物业主任火气大，谁不缴费就断谁的水或电，一断人家火气更大，脸色铁青地冲进物业办公室，先是辩，后是骂，接着甚至是打，玻璃、椅子、桌子砸了一地都是。警方因此介入过，最后却不了了之，而物业主任却换了，换到胖子，已经是第三任了。

胖子本来只是在家居物业公司做后勤，前面两任撂担子不干，胖子就主动跳出来干。他承包下锦绣小区，自己出面向社会公开招保安，这一招，就把万炳招去了。

小区大门内是片空地，怕人乱停车，就放着几根大小不一的石柱。胖子问万炳，这些石头哪块你搬得动？万炳不解其意，扫石头一眼，反问：哪块我搬不动？胖子说，我不信。你把这块提起来我看看。他指的是体积稍大的一块。万炳手插裤袋，并没有动。他是来当保安的，不是来搬石头的，即使是胖子吩咐，不在职责范围内，万炳认为也可以不听。

胖子嚷起来，搬呀，怎么不搬？

万炳说，不搬。

胖子眼瞪起看了一会，手在万炳肩上推一下。妈的万炳，你一来就造反，我叫你搬你也敢不搬！

为什么要搬？万炳的拧劲上来，声音也大了。

搬，就要你搬！搬一下，我晚上买啤酒请你……这句话胖子说得不匀称，前半句很嘹亮，是说给左右的人听的，后半句猛地软下去，是偷偷哄万炳。万炳扑哧就笑了。万炳说，你推得动我，我才搬。

胖子眼睛一亮，扭头四下看看。这会儿是上午十点多，大多数业主都上班去了，小区里往来的人并不过，一个保安坐在门房里低头看报纸，几个上年纪的业主坐在大门外的石板条上闲聊，没人注意这边。我推不动你？我真的推不动你？呃，你这么厉害？说着胖子的手已经到了万炳肩上。万炳没有准备，但脚马上用上劲，纹丝不动。

你真的推不动？胖子声音兴奋起来，他后退两步，边退边挽袖子，想一想，又转个方向，转到万炳背后。一、二、三！他喊了一声，然后猛地往前一冲，双掌撞到万炳背上。

万炳身子上半截晃了晃，步子却一动不动。

胖子小跑几步，跑出一条弧线，又转到万炳跟前，脸几乎贴上来，嘴都咧开了，七歪八斜的牙公然摆在万炳眼皮下。真推不动你？啊，你真的这么厉害啊！他回过头，大声冲门房里的保安喊，喂，过来，都过来！妈的，谁把万炳这小子推得动一步，我今晚就请谁喝啤酒！来，都来！

万炳看出来了，胖子要喊的人不仅是那个保安，还包括大门外的那几个老业主。

那些人果然都被招呼过来了，胖子骂骂咧咧的，做出很生气的样子。他说，推，一个一个来推，我就不信老子当过兵的，就推不动你这么瘦不嘎叽的一个毛头小子！

气氛被鼓动起了，包括万炳，也觉得好玩。万炳扎下马步，说，推，你们两个一起上来推，推不动晚上买两瓶啤酒请我喝！

结果推了，胖子和保安叠起来夸张地推，推得脸都涨红了，万炳还是没有动弹。

哗——！那几个老业主很惊讶，过来拍拍万炳的背。这么瘦啊，这么有力气？

胖子显得很生气，捏着拳头一下一下地往下砸。好没面子！他说，妈的万炳你是什么鬼变的噢，脚底下长根了？

其实万炳看出来了，最高兴的人就是胖子，他骂骂咧咧是在做秀。

小区门口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都在傍晚，三三两两的业主吃过晚饭后就出来散步或者溜狗，碰到熟人或者熟狗，停下来聊一聊玩一玩。总之门口是个聚集地，是个舞台。

那天傍晚胖子把万炳胳膊一扯，扯到空地上。

干嘛，干嘛，要干嘛？万炳问。

胖子没理他。他刚一站定，胖子就喊起来：喂，谁有力气推得动他？推一推，来推一推，这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万炳本来都开始生气了，他怎么突然成了玩物？他是保安，保安也是有尊严的。但胖子最后那句话是春晚上那个叫刘谦的台湾魔术师说的，万炳没想到胖子会盗用，而且用在这个场合。胖子也挺恶搞的嘛，万炳突然有点想笑。

这时胖子压低声音咕噜一句：配合，这是命令！

三

万炳那天最后还是被胖子惹毛了。

胖子像走江湖卖膏病的艺人一样，高声么喝业主来推万炳。路过的业主被逗出兴致，接二连三用力推，当然没推动，就很诧异地围着不走，等着看其他人会有什么结果。结果都一样，没有一个人成功。大家都很兴奋，大呼小叫的，像观看一个娱乐节目。

万炳一直提醒自己要有涵养。很小的时候阿棍就跟他说：做人德为上。万炳常常很惭愧，他跟爷爷阿棍比，真是处处都不如。阿棍六十多岁了，瘦得像张纸，一阵风都会被吹起来似的，但两眼精亮精亮的，像汽车的两盏远光灯。在村中人人都喜欢阿棍，谁都可以叫阿棍做事，也可以跟他开开玩笑逗逗嘴，阿棍从不拒绝，更不会生气。阿棍说过，功夫有限，仁者无敌。阿棍还说，后退半步，海阔天空。

如果不是想起阿棍，万炳可能中途就坚持不下去了，他感觉太不好了。他不是猴子，怎么可以被人这么耍弄？不过他再一问自己：如果是阿棍会怎样？马上就有点泄气。如果是阿棍，阿棍一定不会生气，他会按胖子所要求的，配合，很配合，配合得天衣无缝。天下只有一个阿棍，人人都是阿棍，就不会有战争有冲突有暴力有流血。万炳看到自己的差距，所以他忍着，忍到胖子终于觉得这场戏演够了，可以鸣锣收兵。

胖子心满意足地往办公室走去时，突然说，喂，怎么样，效果很好嘛，明天再来一次！

万炳本来已经走开了，听胖子这么一说，马上停下。万炳说，你再说一遍！

怎么了？胖子很意外。胖子刚才一直沉浸在表演的快乐中，都有点忘乎所以了，根本无暇看万炳一眼。这会儿看了，发现万炳脸色很难看。

晚上胖子两只手各抓着两瓶啤酒来保安宿舍找万炳。宿舍就在小区一号楼的一层，与物业办公室相邻。胖子是领导，不用三班倒，傍晚下了班本来就可以回家了，但胖子经常很晚了都还在小区里转来转去。有时看哪个保安执夜班去，床铺空在那里，他干脆爬上去，和衣一躺就睡着了，早上起来接着上班。

万炳正躺在自己床上看一本妇女杂志。他有看书的习惯，但没钱买。白天有个业主坐在大门外石板条上看杂志，看完往旁一丢，被万炳捡起来了。同屋搁两张铁架床，上下铺睡四个人，其他三个这会儿都不在，两个执夜班一个被老乡叫到外面打牌，只剩下万炳，万炳晚上一般不外出。

胖子身子俯过来，表情很讨好。万炳，他说，万炳你在看什么书？

万炳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杂志封面转过来让胖子看，眼落到门外，不答。

胖子也不需要他答，甚至不看杂志封面。胖子说，万炳，我们谈谈心好不好？

谈心？万炳第一次听人这么跟他说话，他心情滑了一下，但马上又回到刚才的不高兴上。胖子的心大概还是要谈到明天再去小区空地上，让他站在那里，由业主来推。万炳不想去了，他不去。

胖子在床沿坐下，嘴呵着。都怪我，胖子说，那种形式看来确实不太好，我光注意业主了，匆略了你的感受。我检讨。对不起，万炳！

万炳没想到胖子会这么说，胖子这样子万炳反倒撑不住了。他把杂志扔开，坐直了，眼虽仍不看过去，但脸是正对着胖子。

胖子手伸过来，在万炳身子拍一下。你还挺骚的嘛！胖子说，我像你这么大时也会耍小孩子脾气。我二十一岁参军，听说过吗？喂万炳，你今年几岁了？

万炳说，二十二。

胖子拍拍脑袋，也坐到床沿。对，二十二！你招聘表格上填着出生年月哩，我忘了，我忙得昏了头。这个破小区怎么会有那么多破事呢？我以前在家居物业公司是坐办公室的，每个月有固定的工资拿。然后呢？是我自己要求来锦绣的。为什么呀？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妈的锦绣小区太乱了，谁都搞不定。我也搞不定吗？我就是要试试。哎，万炳，你说我能不能搞定？

万炳摇摇头，心里哧地小笑了一下。

胖子右手攥成拳砸在自己的左手掌上，他说，哎万炳，我本来想试一招曲线救国的政策哩，可是你不配合，只好算了。起来，我们喝酒。我说过要请你喝啤酒的，说话算数，一个人如果连自己说出的话都不算数，那跟猪狗有什么区别？你看，酒，四瓶，还有卤鸭肉。我最大的优点就是言而有信，你得向我学习。来来来，快点！

万炳不会端架子，也没什么架子可端。他短促地扫酒与卤货一眼，就双手一撑，跳到地上。

胖子左右看看，东翻一下西翻一下。万炳，你们这儿没有起瓶盖的东西吗？

万炳说，没有。

胖子坐到屋中央的椅子上，把瓶口扣到桌边，准备用力去磕。那边，万炳已经将另一瓶啤酒抓在手里，用拇指顶住瓶盖，往上一弹，瓶盖飞了。胖子悬中半空的手一下子停住了，半晌才说，万炳，你是怎么开瓶盖的？

万炳比划一下：这样啊，怎么啦？

胖子猛地跳起来，把自己手中的啤酒瓶也塞给万炳，连声说，万炳，再开一瓶，再开，开给我看看。

万炳把瓶子接过，还是那么一扣一顶，瓶盖又马上飞起来。

咚！盖子脱离瓶口时很短促地响了一声。

第二天傍晚胖子把门房值班室的桌子抬到小区门口空地上，又抱了一箱啤酒来，先拿出五瓶在桌上一排放过。胖子又开始了，卖膏药似的，两眼放光，喊得脖子上的筋都暴起来。来呀，快来看，这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不看肯定后悔，后悔一辈子也没有同情你啊。人家问，看什么呀主任？胖子手一指啤酒，说，它们！它们现在还好好的是不是？一会儿你就知道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哇，绝对震撼！人家又问，谁来变噢？胖子说，万炳啊，我们小区的保安万炳！

可是很多业主围来后，胖子却找不到万炳了。

万炳本来坐在门房里，他今天执中班。门房不大，一面墙上嵌着一排屏幕，是小区各个要害处的电子监控探头。并没要求保安眼时刻盯着上面看，偶尔瞥一眼就行了，一般不会有意外事情发生，这年头哪有那么多意外。刚才胖子来搬桌子，接着胖子又拿来啤酒，胖子没告诉他要干什么，只是在桌子已经摆好的时候才顺嘴说，一会儿你来一下。万炳刚开始没在意，后来终于明白过来，一明白，他就从椅子上跳起来，闪出门房。

胖子皱着眉示意手下赶快找万炳，脸再朝向围观的业主时，马上又舒展开了，还是那种在蜜里泡过的喜气。喂，他向一个中年男子喊，一看你就是个海量的人，平时怎么开啤酒？

中年男人说，用起瓶器嘛，这么简单。

旁边的插嘴，牙一咬就开了，有什么嘛。

又有人说，我可以用筷子！

胖子撇撇嘴，食指竖起来，很有节奏地慢慢摇几下。他说，不用牙，不用筷子，不用起瓶器，用那些东西算什么？谁不会？

那用什么？

胖子诡秘一笑，把旁边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牵到桌子前，拿起一瓶啤酒递过。小朋友，来，你拉一拉盖子，看能不能拔得起来。

小男孩很用力地拔，然后摇头。

胖子双掌一拍，高声说，别说你了，就是我，当过四年兵，四年啊，什么苦没吃过？这手练得都快断了，要说力气，怎么会没有，可是让我什么东西都不要，单单靠手，靠一个指头，就可以把封得这么结实的瓶盖撬开，不可能啊，怎么可能？

有人说，别卖关子了，万炳能开，叫他来呀。

胖子食指又竖起，又慢慢地摇，他说，万炳嘛，万炳是个高人哩，高人怎么能轻易……呀！胖子突然喊了一声，他看到万炳了，万炳被两个保安推着，已经从大门外推进来。胖子于是手往上一扬，另一只手神气地别在背后，像个领袖。看，快看，我们的万炳来了！

万炳被推到桌子前站定，面朝啤酒，背对业主。他心里还在搏斗，还在动员自己。但胖子的话已经从背后传来了，胖子喊，注意了，就要开始了，奇迹就要发生了！胖子一边喊一边绕圈走，走到万炳背后，手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了一下。今天这么多人在场，胖子继续喊，万炳不会让大家失望的。他今天开几瓶，我就喝几瓶，他开一箱，我喝一箱！他在酝酿情绪了，来，大家给点掌声。

掌声很热烈。

好，来，万炳，可以开始了。把脸朝向大家，万炳！

万炳慢慢转来身子。

胖子喊，把啤酒瓶拿起来！

万炳拿起了瓶子。

预备，一——二——三！

咚的一声，瓶盖蹦跳起来，又蹦跳起来，一共五个瓶盖接连往空中飞去，飞一圈，再落下，落到人群里。开完桌上那五瓶，万炳转过身，马上走掉。

四

那天晚上胖子单独把万炳拉到小区对面的同乐菜馆吃饭。

万炳脸黑着，胖子脸更黑。一开始两人都不说话，菜上来了，酒开了，胖子自己一杯接一杯喝。傍晚那五瓶开盖的啤酒胖子果真当众喝掉了，酒气都没消尽，又接着喝。喝到一半，还是胖子先开口，胖子说，如果有枪，他妈的我今天都嘣了你！阵势都摆下了，你却敢临阵逃脱，让老子差点收不了场。你当时不是在值班吗，怎么说离岗就离岗了呢？脱岗就是失职，不知道？我告诉你，这算个责任事故，老子要扣你钱！

万炳不应。胖子傍晚在空地上开始么喝时，万炳终于明白了其意图，脑子嗡了一下。昨晚上胖子道歉了，检讨了，那就表示以后不会再玩这套把戏，结果又玩。万炳走出门房，但没走远，就躲在大门外的那个门凹里，别人看不见他，他却看得见胖子在那里的表演。胖子简直入错行了，当个演员或者主持人，都不会比小沈阳或者李咏等人差。要耍宝胖子你自己耍去，为什么一直把万炳拖上？

胖子说，你太骚了，就是骚！不就会那么两下子吗？不拿出来展示一下，那么多年练下来有什么意思？藏着掖着会变金变银啊？要是我有这么的好功夫，都哭着喊着跑到电视上表演给全世界看了。

万炳说，你是你我是我。

什么？胖子把啤酒杯往桌上一顿，声音很硬。难道我还不如你？不要忘了我是主任哩！连我当主任的都在那里上窜下跳，老脸都不要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万炳说，那是你自己乐意的。

我乐意？我干嘛乐意？我傻呀？我二百五啊？你就这么低看我？你一点都看不出我也是有智商的人？我智商还是挺高的你知道不知道？

万炳赌气地说，不知道。

咦！胖子叫起来，你胆子真是大过天啊，我是你上级，是你的首长呀，你这么跟我说话？我警告你万炳，我开除起你来，比掐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只要一句话，你就得滚蛋！

万炳把筷子放下，抿紧嘴，眼睑往下垂。

胖子气呼呼地用指节叩叩桌子。胖子说，听清了吗？我有权开除你的！

开吧！万炳脖子一梗，也嚷起，我还不想干了哩，阿棍要是知道我在这里不是正正规规当保安，而是被你这里玩，这么把功夫当儿戏，不劈死我才怪。明天我就走，我不干了。

等等！胖子说，谁是阿棍？

我爷爷。

好家伙，爷爷都搬出来了。明天要走？开玩笑，这怎么可能？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招来，你高中没毕业，又没当过兵，我是顶着压力排除万难才把你招下来的。而且，我是堂堂的主任啊，今晚还放下架子请你吃饭，给你多大面子啊，你还不识抬举？你以为我这里是饭店，要来就来，要走就走？

这几天工资都不要了你还能拦我？我要走你还能拦得住？万炳说着站起，他很后悔，这顿饭根本就不该来吃。第一天进城时，他下了车就找不到东南西北，房子、道路、人，跟村子里都不一样。车站前有个阅报栏，汉字倒还是老面孔，他看了半天，就看到中缝里的那个锦绣小区招聘保安的启事，一去应聘，就被聘下了。要说，也是一种缘分。没想到只这么几天，缘分就尽了。明天要去哪里他不清楚，但总之要走。

他推开椅子。他转过身。他向店门外走去。

路却被胖子堵住了。胖子本来坐在长方形桌子的对面，猛地跳起，跑过来，站到万炳前面，双手先是张得大大的，接着又抓住万炳的两条胳膊。坐下！胖子低声吼，坐下，我命令你坐下！

万炳站着不动，斜着眼看胖子。

胖子整个人一松，口气马上换了一种。好啦好啦万炳，他妈的我服你了还不行？太骚了你，真没见过这么小年纪就这么骚的人，你是什么鬼变的，啊，什么鬼？坐下坐下坐下，来，马上给我坐下。

万炳被胖子拖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胖子不坐对面了，而是坐到同一边，紧挨着万炳，不时用肩膀很亲热地碰碰万炳。桌上放着一盘炒猪肠，一盘炒花蛤，一盘炒苦瓜，还有一碗罗非鱼汤，胖子拿起筷子继续吃，端起酒杯继续喝，这一切他都做得很自然，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万炳啊，胖子说，这个小区乱了这么多年，都乱习惯了，他们已经连物业费不缴水电费不缴都一个个那么心安理得了，一催他们缴，马上就是一副祖坟要被我们挖去的样子，浑身的刺都竖起来，难听的话一句句丢过来。而我们呢，不能发火，不能恶脸，嘻嘻嘻还得笑，简直天理都没有了啊！他们不缴费我这个主任怎么当？怎么给你们发工资？怎么给公司上缴那百分之三十的管理费？我有难处的，太难了，可是你一点都不体谅我！来，吃，先吃了再说。

万炳手上有了筷子，是胖子塞过来的。万炳想想，觉得这样也好，既然刚才已经吃半顿了，剩下半顿，不吃也没有什么意义。

这时胖子重重叹了口气，胖子说，连你都不能体谅我，活着真是太没意思了！

万炳不去理会，他想你就夸张吧，随便怎么说好了，我明天反正要走。

第二天早上胖子给保安和物业管理员训话时，万炳还在队列里。

训话是每天必不可少的，胖子喜欢让管理员站一排保安站一排，要挺胸收腹很挺拔地站，谁身子一松他一声喝叱就扑过来了。然后他自己背着手开始说道理，要爱小区如家、要视业主如亲人诸如此类，反复讲，每天内容差不多，翻过来倒过去，别人已经烦到脚趾头了，他自己不烦，每一句都像是他新发明的，简直很陶醉，做出各种铿锵的动作，上下的肉都跟着抖动。那天说的时候，他不时瞥万炳一眼，大概万炳还好好站在那里，连他都很意外。

万炳就有点局促了，很别扭。

他昨晚想走是真的，不是做样子。但很奇怪，有些感觉在晚上天地黑乎乎时会特别激烈，睡一觉，天亮了，心也宽了，顿时淡了许多，无所谓了许多。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心底根本是愿意留在这里的。他一进城就看到这个小区招聘启事了，一来应聘就被录取了，还是有缘啊。包括跟胖子，如果不是胖子动歪点子在小区空地上搞花样，万炳对胖子没有意见，他甚至是喜欢的，一点都不怕，几乎是自家人似的。

万炳就打算再呆一阵试试。

那以后，胖子倒不再为难万炳了，但也不怎么理万炳，路上遇到，有时头都不点，脸仰着，就当没看见。胖子年纪总接近四十了吧，不像成熟，也不像不成熟，说不清楚。而且，每天胖子最常干的事就是喋喋不休，不说话都会被憋死似的。这种人，不知在家老婆怎么受得了。胖子有老婆吗？保安和管理员没有一个人知道。家里的底细，住哪里，老婆干嘛，孩子多大等等，胖子从来没有说过半句，就是有人问，他也仿佛没听见，嘴里呵呵呵的装傻。

接下去几天胖子变得很严肃了，常常坐在办公室里皱着眉头发呆，或者开一瓶啤酒，一口接一口喝，喝之后就频频上卫生间，然后再继续发呆。管理员跟他说事，他半天才有反应，一旦听叉了，就吼起来，火气很大。这时候如果有业主进来，他会马上笑起，业主一走，他脸又挂下来，喜怒非常无常。

万炳松口气，胖子不理他，他更自在，但没自在透，不知为何，心里也有一点点不安。

锦绣小区共有十二名保安，分早班、中班、晚班三班倒。十二人中，万炳最嫩，没当过兵，也没有过在其他地方当保安的经历，这样的身份，当然是垫底的角色，收入最少，任务也最重，除了正常班之外，其他人谁家里有事请假，都让万炳去替。万炳没有意见，替就替，巡逻或者守在大门口值班室里，都是举手之劳。用阿棍的话来说就是“让人一掌理不亏，助人一臂利于己”。

这样的班安安静静地上了几天后，胖子又把万炳叫到物业办公室去了。

胖子说，以后你不要上班了。顿一下，胖子补充说，是叫你不要上保安的班了。

那我干什么？万炳不解。

胖子说，这样，我给你一个新任务，这个任务很艰巨，只有你才能完成得了。我是对你寄予厚望的啊万炳！

什么事？

别急，你跟我年轻时一样，就是脾气不好，这很糟糕，会毁了自己的。胖子端起杯子喝一口，杯子里仍是啤酒。胖子那个肚子原来是被酒撑大的，左一口右一口，没有酒他肯定会憋死过去。杯子跟上回被万炳捏破的那只一模一样，胖子又买了一个，钱说是从工资里扣，但万炳才上十几天班，没拿过工资，所以究竟扣不扣还不知道。

胖子说，怎么样？你先想一想，这件事做好的话，你马上就上一个台阶了。

万炳摸不着头脑，他说，究竟什么事噜？到现在你都没说，叫我想什么？

噢，我还没说？胖子拍拍脑袋，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唉，我快老年痴呆了。是这样的万炳，我们物业专门成立了一个收费领导小组，今后的重点任务是尽快把各家各户欠的费用收齐收好。我们要生存，要发展，没有钱一切都是空谈。你们保安拿不到工资会忠于职守？保安不尽职这个小区的安全能有保障？这个道理业主不是不懂，他们是装聋作哑故意不想懂。现在呢，你得把这个道理再跟他们说，要诲人不倦，一直说到他们接受下来，接受了，钱就缴了。

万炳张了张嘴，还要再问什么，胖子却胳膊往外一推，巴掌撑得像把扇子，明显不让万炳开口。胖子说，小区是我家，管理靠大家。从今天起万炳你就不是普通的保安了，你是收费领导小组的组长。这里有个花名册，我已经仔仔细细把各个业主的缴费情况都清清楚楚列在上面。这几年从没缴过费的是全欠户，名字是红笔写的; 已经缴部分的是半欠户，名字是黑笔写的。你收回一户，就在旁边空格上打个勾。 这是一场攻坚战，当他们被各个击破时，万炳，我相信你会很有成就感的。你想，你解决的是我们大家的饭碗，是小区的安定稳定，这有多重要啊！

万炳说，这么重要为什么叫我去？

胖子手在桌上拍一下，说，哎呀万炳，你现在多有威望呀，小区业主就认你了，你不是会用拇指开啤酒瓶吗？你还有武功，别人怎么也推不动，不得了。我本来还想让你多露几手，捏杯子或者搬石柱，我是打算把你打造成红透小区的大明星的，可是你不干。不过你其实已经是明星了，就那么弄两下，功夫那么厉害，一传十，十传百，已经传遍整个小区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万炳看着胖子，胖子大大咧咧地说，眉飞色舞地说，但胖子的眼睛却闪来闪去不跟万炳对视。万炳有点明白过来了，胖子真是用心良苦，他让万炳在小区空地上耍来耍去，原来是要把一个震慑人的形象树立起来。万炳说，组长?我是组长？

胖子说，是啊，组长，你进步多快啊，眨眼间已经算我们小区物业的中层干部了。

万炳问，组员有谁？

胖子说，组员还是你。不过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们物业的人，无论保安还是管理员，反正你只要需要谁一起去，喊一声，任何人都得听你的。我还能害你？这个任务又轻松又自由，还不要上夜班，这一点你们年轻人最喜欢了。我告诉你万炳，你都快有副主任的待遇了，这个小区还有谁能想叫谁干嘛就干嘛……

万炳知道胖子又要绕圈圈了，想把他绕晕，他不上当。他笑起来，打断道：我就叫你，你跟我一块去。

我？胖子很意外，嘴撅成鸭蛋的形状。他食指又竖起，摇几下，又指着自己胸口说，我是主任，是这个小组的领导！而且我这张脸，代表的是物业，人家一看就排斥了。

万炳在旁边的椅子一坐下，万炳说，你不去我也不去。

胖子又喝一口啤酒，皱着眉，低头想了想，好一阵才说，那我也不能每次都跟你一起去，我是主任，身份不一样，并且小区里还有很多事要忙是不是？妈的万炳，你这人实在太骚了！

万炳有点得意起来，大笑。转个身他就给爷爷打了个电话，他说阿棍，我当组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