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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场的五月》陈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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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1-29 16:38:35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周家树进入火葬场工作那年才十八岁,嘴唇上的胡须黄软而稀疏,严格地说那还不叫胡须,叫寒毛也许更为恰当。因为他还没有剃过它,只是在去年,照着镜子,用指甲刀谨慎地修剪一次,还笨手笨脚剪破了皮肤,渗出了血。为此,他还担心过,怕留下一道细小的疤痕,怕女孩子一眼看出那里的损伤和残缺。
  刚刚领了第一个月工资,周家树就进城买回一件白色假领子,穿在一件军便装里,行走在火葬场中间的黄沙路上。这是办公区通往火化区的一条路,很长,至少有三百米,路两边,大片的空地上,早已被翻种,四季都有庄稼。五月的火葬场,麦苗拔节长高了,蚕豆开花了,新种不久的花生也钻出了土。再远处,就是高大的院墙。院墙上写着白色的大字:移风易俗,实行火葬。周家树的眼睛并没有在庄稼地和院墙上停留过久,他更多的是欣赏色彩鲜艳的月季花。是的,路两侧,是盛开的月季,正花开数朵,馨香四溢。走走停停的周家树,看上去特别喜欢这些硕大的花朵,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大朵大朵的月季花不是吸引他行走的真实原因。真实的原因,是在花生地里锄草的小萍。
  同时也在锄草的老余远远地望着他。
  在老余身边的王寡妇也望着他。就连王寡妇身边的小花狗,也聚精会神地盯着黄沙路上的周家树。
  王寡妇说:“谁家孩子?”
“新来的小周,吴局长家亲戚,挺老实的孩子。”
  “这么小,来这里工作,不怕连媳妇都找不到?”
  “人家是仓库保管员,不是烧尸工。”老余望一眼花生垄另一端的小萍,声音提高一些,像是在炫耀,“保管员知道不?相当于干部,前途大着呢。”
  “屁,再大能大到哪去?再大也是火葬场的,大不了是场长,何况柳场长还没死,还轮不到他,就是轮到他了,还不是一样和死人打交道?老余你就这点不好,把自己当牛B吹。”王寡妇撇着乌黑的嘴唇,斜一眼老余,“你不要说火葬场还没烧过死人噢,其实谁都知道,去年废窑塘枪毙那十八个流氓,就是你们烧的,我们都闻到味了。”
老余不置可否地笑笑,王寡妇说的是实情。王寡妇还知道火葬场许多实情,当然都是柳场长透露的了。王寡妇提到柳场长,老余心里就压上一块石头了,喉咙似乎也被堵了起来。但是,老余毕竟是五十岁的人了,他暗暗地舒舒气,轻咳一声,透露一个重大新闻:“不过,明年,也许今年,就要实行殡葬改革了,就是废除土葬,实行火葬了。”
  “谁说的?”
“老柳没告诉你?”
  “这个猪日的……柳场长和老姚还真不一样……你说呢?他敢不告诉我?当然告诉我了……我我我是……屁眼大,心掉了,告诉就忘记,不过,这消息不准,我不信。”
  “有文件。”
  文件还是震住了王寡妇,因为柳场长的前任老姚,在调走前,硬着嘴皮不走。但是,上级文件一发,姚场长还是乖乖收拾行李,到吕祥壁纪念馆当书记去了。因此,王寡妇准备说“屁”的嘴死劲抿着,硬是把“屁”咽了回去,自己倒是真放一个响屁,把小花狗注意力引了过来。王寡妇拿锄头吓一下小花狗:“一边去,偷听什么?”
  小花狗也知趣,摇着尾巴,往小萍那边跑去了。
  老余也笑。老余其实一直都是笑着的。他就是不笑的时候,也给人笑笑的样子。但这回老余的笑,是为接下来的话做铺垫的。老余说:“你这张嘴,就是不饶人,比大粪塘还臭,我就纳闷了,在柳场长面前,你怎么就没本事了呢?”
  “谁说的?”
  “没人说,我看出来的,你那天跑到水塔根撒尿,叫柳场长抓住了,你不是屁都没敢放?”
  “谁说的?”
  “我亲眼看到的,我从火化大厅窗户里望见的,哈哈,你说你在哪里撒尿不行,非要到水塔下边,水塔下边可就是水井啊,我们都吃那里的水呢。”
  “废话了吧,我就是尿尿,也尿不到井里,那可是伤天害理的事,我可不想让火葬场的人都喝我的尿。再说了……”王寡妇突然停住,看着老余,疑惑地说,“不对呀老余,你上你的班,也偷看我撒尿啊?你偷看也就罢了,还偷听我和柳场长说话?你隔那么远,怎么知道我在柳场长面前没本事了呢?怎么就知道我这张嘴就饶了柳场长?”
“我,我,我猜的。” 老余结巴着,打岔道,“你看看,看看,小花狗不会去咬小周吧。”
  王寡妇看一眼小花狗,嘀咕一声,老余也没听清什么,从嘴型上判断,可能是一句恶毒的骂人的话。王寡妇冷下脸,不理老余,继续锄地了。
  周家树看到一条花狗向他跑来,心立即悬到半空。他怕狗,从小就怕。他也知道狗的特性,最能欺负胆小的人,所以啊,他的经验是,见到狗千万不能跑,你越跑,它越追。周家树只好稳住脚,一步一步走,在他身边,隔着几丛月季花,就是小萍了。小萍手里握着锄,正在锄草,再有几锄,就到地头了。小萍穿花格子衣服,有些肥,晃晃当当的,衣袖子卷了几圈,露出里面粉色的春秋衫,也露出一截白藕一样的手腕。她锄草的动作,不像她母亲那么夸张地理开架势,而是收着身子,幅度很小,一锄下去,只拉很近的土。周家树不敢正眼看她,偷眼看也不敢看久,她的草帽压在前额上,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只是那圆润的下巴十分迷人。再说他还要提防那条讨厌的狗。不过,小花狗对他并无恶意,只是好奇地看他。周家树也看它,这一看,吓了一跳,这张狗脸,怎么像他熟悉的一个人啊?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狗脸,就算它再怎么异化,也不可能变成人脸,但是,千真万确,这张狗脸太让他熟悉了,特别是那眼神,永远都是一副好奇的样子,还有粗细均匀的鼻子和长长的火刀脸,和那个人活脱脱双胞胎兄弟啊。周家树对于自己的发现并没有沾沾自喜,相反的,还有一种隐约的后怕,因为像狗脸的不是别人,是他称着叔叔的柳场长。以后他再看到柳叔叔时,不会把他当狗吧?
  二
  柳场长正在办公室下象棋。跟他下棋的,是场里烧澡堂的老胡。老胡平时下不过柳场长,可今天连赢柳场长三盘。柳场长汗都输下来了,鼻子上都是汗珠。柳场长的脸,拉得有桑木扁担长,也像桑木扁担一样红,因为第四盘形势还是不好,上来就被偷吃一个炮。更气人的是,老胡嘴里还念念有词:“明车暗马偷吃炮,这盘你又交代了。”柳场长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自己的两匹马位置不好,两条车也被逼在自己的阵地上出不来,而对方有一步闷宫,他只有拿车剁炮一步棋,照这个形势,要不了几个回合,又得败下阵来。柳场长想不出好招,把眉头皱得跟卵皮一样,一把推了棋盘,说:“和了。”老胡不依不饶,“什么和啦?你死定了。”柳场长声音不高却劲道十足地说:“昨天我赢你个五比蛋,你怎么没脾气?没下完,就算和棋。不服气明天看我怎么剃你个光头。”老胡哼哼唧唧的,还是不服气。不过他知道纠缠也没用了,柳场长不会再跟他下了,也只好走到窗根,顺着柳场长的眼睛望向窗外。
  三百多米以外的火化车间门前广场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五月的阳光,大片地铺洒在他周围,闪耀着熠熠的光芒。
  “谁呀?”柳场长问。
   “我也看不清,看样子,像新来的小周。”
  “噢,周家树,不错的孩子,挺懂礼?数——?我不是说他,我是说锄地那个。”
  “老余和王寡妇嘛,”老胡恍然,“你是说那个姑娘啊?王寡妇家女儿,来场里看过电视,你不认识?”
  柳场长知道她叫小萍,也见过几面,文静,少言,不喜欢抬头望人。其实,柳场长谁都认识,他那声“谁呀”,是特指老余的,意思是说,老余怎么这样憨皮厚脸,跟在女人屁股后,亦步亦趋,还时常扶着锄头调笑说话。
  “你还不知道吧?你调来还不到半年,当然不知道,老余跟王寡妇,扯不清。”老胡突然笑了,笑得很阴险,“我跟你说过一回的,嘿嘿,老余倒霉啊,王寡妇那种女人,沾不得,你看看她,黑脸膛黑嘴唇,女人最怕黑嘴唇了,男人要是沾上这种女人,会被吸光精血的,要短命早夭的。”
  “有这回事?”柳场长端起茶杯,又把茶杯放下,“那老余不是好好的?”
  “他们呀……”老胡揣测着柳场长的话,说,“老余一厢情愿呗——王寡妇未必让他真沾边。”
  “这样啊。”柳场长似乎松一口气,一笑,说,“黑嘴唇怎么啦?你尽迷信。”
  “不懂了吧?麻衣相术,我家是祖传,我要不是当兵抗美援朝,我就干测字打卦这一行了。不过也亏得没吃这碗饭,不然,前几年‘文革’,非被斗死不可。”老胡看柳场长对他的话不感兴趣,又落入正题,“柳场长,我上回请示你的事——就是我儿子进场的事,你还要多关照啊。”
   柳场长没答话,老谋深算地回到办公桌前,放下茶杯,一边续水一边说:“对了老胡,你跟老余说一声,就说我说的,上班时间,注意影响,帮一个女人干活,也要选个时候。场里人也不多,叫别人说闲话不好。”
  柳场长的话依然语气平静,普通话里的四种声调咬得很准,甚至连句号和逗号都能听出来,句句话似乎直接流进对方的五脏六腑,让人感觉特别舒服。而他的表情却是没有表情。不过细心的老胡还是看得出,柳场长的脸比原来更长了,像一根黄瓜,似乎还正在生长,或者有生长的趋势,说明他正在生气。老胡立即联想到连连输棋,可能也与老余有关,便往柳场长的心窝里说道:“老余这人吧,不听劝,我早就劝他别跟这号女人鬼混,他不听。这女人算是有几勺子,我们都以为她只跟老余有一腿,没想到她暗地里把老姚也搞定了,一把手包了场里七八亩地。”
  柳场长没有接茬,他喝口水,把嘴唇一直放在杯沿上,小口地咂着。
  老胡也不再说了,他早就知道,这个当过一个偏远乡镇民政助理的柳场长,和他的前任完全是两个路子——城府很深啊。
  三
  傍晚的火葬场就像园林一样温润、祥和,围墙边上,那排高大的意大利杨树染着暗紫色的晚霞,徐风习习中,庄稼地里散发着阵阵清冽的芳香,火化大厅及其附属建筑和高大的烟囱映现着俊朗而迷人的轮廓,晚归的鸽子,落满火化大厅的廊沿,悠闲地看着整个火葬场美丽的暮色。已经有人从火葬场生活区陆续走向办公区了。生活区的小西门也开着,门外边大约半公里的地方就是王寡妇居住的小崔庄,庄上许多年轻人和半大不小的孩子三三两两从小西门涌进来,再穿过生活区,也就是穿过两排宿舍中间的林阴道,从食堂门口再穿过一个花园式拱形门,就来到火葬厂办公区了。
  周家树在天黑之前,就从仓库里搬出电视机。这是一台孔雀牌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已经看了两三年了,天线断了一截,在室内根本没法看,就是搬到室外,也是雪花满屏,要调好一会才能勉强看清图像。这段时间,正在播放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扮演主人公幸子的三口百惠笑容灿烂的大幅照片,多次出现在各种画报上和城里文化馆的橱窗里,至于《血疑》的故事情节,更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电视机已经摆放停当,就在走廊上。电视机前边,地上、石头上或断砖上,已经坐着二三十个人了,站着的人也很自觉地挨在后边,他们焦急地等待着。周家树只负责把电视机从存放各种骨灰样品的柜子上搬出来,接下来的工作,由老胡来完成。
   可是老胡还没有来,他正在和老余吵架。
  老余笑眯眯地揪住老胡不放,“老胡你说清楚,我今天是轮休,懂不懂?我轮休了,爱干什么干什么。你跟柳场长告我黑状,你得到什么啦?”
  老胡说:“不是我告状,老余你要连这点都不懂,我俩就白处这些年了,你老余帮王寡妇锄地,帮王寡妇干活,又不是一年两年了,碍我什么事呢?真不是我告状,真就是柳场长让我关照你一声,上班时间,帮助场外人干活,影响不好。你想想老余,要是我告状,我还好意思转话啊?你脑子叫驴踢坏啦还是叫王寡妇挤扁啦?你别拉我,天都黑了,我要去帮他们调电视机了。”
  老余不依不饶,“不行,你不说清楚不能走,老胡你口口声声对我好,你就不能帮我说句话啊?你对柳场长说,就说我是轮休,不就得了嘛。”
  老胡说:“我哪里知道你轮休啊。”
  老余说:“老胡你糊涂啊?不轮休,我怎么敢帮王寡妇干活?不轮休,我的岗位是火化车间,是操控室,你又不是不知道。老胡我们是老感情了,你明天跟柳场长说明一声。”
  老胡坚定地说:“不行,要说你自己跟他说,你又不是不认识柳场长。”
  黑暗中,老余不吭声了,他抓紧老胡衣服的手渐渐松了,但是他白白的牙齿,还是露出来,就是说,老余还是笑着的,至少,也是做着笑的姿态。他放了老胡,一把又把老胡捞回来,轻声说:“柳场长回家了还是住在场里啊?”
  老胡说:“鬼知道啊?他神出鬼没的,下班时我没看他走,不过晚饭也没见到他在食堂里吃饭。你不会去他宿舍看看啊。”
  老余推一把老胡,说:“说得轻巧……算了,你去弄电视吧。”
  老胡也穿过生活区花园式拱形门,来到仓库门口的廊沿下。
  “小周怎么不看电视?”老胡的声音一下子让喧闹的人群安静了。
  “我不会调。”周家树说,其实他不是不会,他是不敢,他怕调不好电视机,挨小崔庄人的骂。小崔庄来看电视的这些人中,有老人孩子,也有小媳妇,那些小媳妇的嘴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尖酸刻毒,周家树可不想惹她们。
  “吃饭会不会啊?睡觉会不会啊?”人群中果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标标致致大青年,连电视都不会调,结婚会不会啊?等闹新房的人走了,看谁教你。”
  人群中响起哄笑声。
  黑暗中的周家树,脸上火突突的。他朝人群里望一眼,黑乎乎的一颗颗人头,一双双眼睛更是黑黝黝的,她不知道这些人中,有没有小萍。小萍来没来看电视呢?小萍和别的人不一样,她不是每天晚上都来的。还有她母亲王寡妇,也是隔三岔五来一次。不过他刚才一晃眼,好像看到王寡妇的。王寡妇要是来看电视,小萍似乎也来的。周家树不敢确定,他回到屋中,搬出一张椅子,在人群边上放下了。
  老胡正在调试。老胡是用老虎钳调试的。电视机的调节器坏了,必须用老虎钳咬住了,才能转得了圈。咯吱咯吱地转,只有两个台,中央一套和二套。《血疑》是在一套里,八点十分准时播出。
  老胡就像一个熟练的医生,给病入膏肓的电视机对症下药。随着老胡的调试,电视机在不断发出的嗞嗞声中,终于出现了广告的画面。但是广告很快就布满雪花,声音也更加声嘶力竭。老胡不慌不忙,他一手稳住调节器,一手移动着天线。随着天线角度的调整,画面终于清晰起来。
  “好了好了。”有人大声惊呼。
  但是,老胡一松手,又是雪花满天。人群中发出骚动声。老胡只好又抓住天线了。老胡的大手一抓一松,《血疑》开始了,人物的景象便模糊一下清晰一下。这下骚动变成了嘘声,嘘声里夹杂着跺脚声和咳嗽声,还有骂声和屁声,都是焦急和躁动的。
  “老胡你抓住了,别动啊。”有人大声叫道。
  “不行,老子也要看啊。”老胡说,“小周,小周你他妈快过来,来扶着天线,我去趟厕所再来调——我就不信调不好!”
  周家树一接到老胡的指令,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到走廊上,接替了老胡。令人惊奇的是,周家树的手一接触天线,屏幕异常的清晰。大家立即发出赞叹声。更有一个女人,嘶哑着嗓门说:“乖乖,到底是刚断奶的小屁孩,手气真灵。”
  周家树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好在天黑,也没人看他脸上的变化。
  可是老胡一走就没了踪影。总不会掉到厕所里吧?周家树想,在人群里搜寻老胡。人群里的一张张脸,随着电视图像的明暗而明暗,周家树好几眼都没有看到老胡,好几眼看到的,都是黑白交替或明暗不分的脸,离电视机稍远的,根本连脸都看不清。周家树知道,老胡肯定就在下边,就在看电视的人群里,他说不定躲在冬青墙后边,正暗自窃喜呢。周家树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心急火燎,想松手了事。可他知道,一松手电视就不能看了。周家树也想看电视啊,他只好歪着身子,伸长脖子,把身体扭曲着,勉强才能看到电视图像。他怪异的举止,随即就遭到众人的谩骂:“头伸得跟王八一样,挡住我了,缩回去!”“要死啊,让不让老子看啦?拿刀把头剁了!”周家树害怕小崔庄这些野蛮的妇女,只好挪回去,和电视机基本保持在一个平面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周家树心里的委屈也不断地加大,最终,他鼻子一酸,哭了。周家树的委屈不可遏制,泪水滂沱着涌下来。
  周家树是一边流着泪一边“听”完两集电视的。
  电视一结束,高高矮矮的黑影一窝蜂散去了。周家树直到这时都没有看到老胡。他心里的失落,随着电视的结束,稍稍有些缓解,明知道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还是憋屈啊,谁让老胡那么牛呢?周家树心里想起另一种声音,谁让他是老胡呢?周家树一个人默默地收拾电视机。和以往的程序一样,他先把电视机抱回仓库去,再把小方桌搬回屋里,然后是椅子。就在他回头搬椅子的时候,椅子已经被人搬到走廊上了,这个举动明显是善意的信号,是在帮他。周家树心里突然涌进一股暖流,看到搬椅子的身影瘦弱而矮小,齐耳的短发甩了一下,把黑暗甩开了一条缝。啊,是小萍?果然是小萍。周家树心里的暖流直达神经的末梢,把一个晚上的不快都驱散了。周家树下意识地说:“谢谢……”对方并没有回应,而是加快了脚步,跑去追前边的队伍了。周家树扶着椅子,看着小萍的身影和黑暗一样黑时,心里失落的速度比刚才的暖流消失的还快,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像天空一样空旷无边,比少看了两集《血疑》还空。
  从仓库窗户里漏出的微弱的灯光,十分苍茫地映照在周家树冷寂的脸上。
  周家树突然觉得难为情——自己刚才的哭泣是不是都叫小萍看到啦?肯定看到了,她说不定就是坐在他的椅子上呢?他站在亮处,小萍一定注意到他哭了。周家树暗暗抱怨自己没出息。
  黑暗中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伴着轻微的喘息,一个声音响起:“光夫没有去北海道,他被大岛劝回去了。光夫知道幸子得的是血癌……真好,幸子又能和光夫在一起了。”
  这是小萍的声音,周家树心里很宽慰,他同时也看到小萍模糊的身影和她的短发了。周家树感激地说:“我知道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们都要谢你的。”小萍说,“明天,我给你带一条狗腿来。”
  “什么?”周家树一下子没有理解。
  但是,小萍没有再说,而是再次跑着走了。这一回,小萍没有刚才那么幸运了,她被地上的杂物绊了一下,摔了一跤。地上都是各种硬硬的“板凳”,小萍摔得很重,“哎呀”一声,小萍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又忍住了。
  “你没事吧?”周家树向前跑两步,试图拉起小萍。但小萍已经爬起来,跑走了。
  四
  火葬场的夜,渐渐归于沉寂。半边月亮升起来了,周围是散淡的月晕和浮云,月华倾泄而下,冷冷的清晖洒在院子的花花草草和庄稼地里,有一种冷霜般的寒意。花生地中的那条小河,还有小河里刚刚起节的芦苇,充盈着恬淡与平和的气息。水边似乎有土蛙在鼓噪,还有硕大的灰鼠蠢蠢欲动。
   生活区前院的澡堂门口,是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一只夜鸟就宿在树上茂密的绿叶中。
  和澡堂平行的两间平房,垒起一个独立小院,围墙只是一米多高的花墙,算不上精致,却别有情调。小院里种着四季长青的花草,完全符合火葬场园林式建设的规划,也和火葬场规模宏大的绿化遥相呼应。黑灯瞎火的小院似乎和整个火葬场的夜没有不同,但是,平房里,却响起异乎寻常的声音——
  “真没劲,连灯都不敢开,怕光啊?”王寡妇的声音。
  “不是不敢开,是没必要。”柳场长的声音。
  “我呸,你个大男人,莫非还怕闲话?还不如我这女人放得开。”王寡妇的声音充满不屑,“你们男人啊,真是连狗都不如,狗都不怕光,没人前没人后的,把事情办得轰轰烈烈,你们男人又要痛快又死要面子,有本事你哪天不摸我奶子啊?嘻嘻,你他妈胆子也真够大的,我真佩服你们火葬场这些鸟男人,我到你办公室要口水喝,你直接就下手了,你就不怕我告你个强奸犯?你怎么就算计好我会让你操?”
  柳场长痴痴笑两声,说:“我知道。”
  “说给我听听,都这样子了。”
  “说好多回了。”柳场长有些不愿意。
  “说。”王寡妇咬牙切齿的,听口气,似乎还附带着动作。
  “好好好……”柳场长吸着气,“我在火葬场碰到你几回,路上啊,田里啊,你都朝我笑嘛。你在水塔里尿尿,也被我抓住了,你的屁股比你脸白多了。我从你眼里,就知道你是个骚货。”
  “操你妈的,你们这些男人……”王寡妇快乐地说,   “专找人家软处下手。还有啊,老娘承包的地,今年收过秋庄稼就到期了,没有你,就种不了地了——你掐准我会让你得手,对不对?”
  “也算对也算不对。”
  “什么话?”
  “什么话?你连老余都不嫌……我还能不比老余强?”
  “屁话,我和老余什么鸟事没有。”
  “你敢说没跟老余睡过?”
  “没有,你想哪去啦,我怎么会和老余?你他妈这么看老娘啊?你他妈以为我是狗啊,谁想上都能上啊?”
  “你和老余真没睡过?”
  “去死吧,你!你!你!”王寡妇一连几脚,把柳场长蹬到床下。
  柳场长嘿嘿笑几声,干咳着说:“太狠了,太狠了,王瘸子就是被你打瘸的吧?”
  王瘸子是王寡妇的男人。一开始,柳场长也和许多人一样,感到纳闷和奇怪,王寡妇男人还没死,怎么叫寡妇呢?没有人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叫。她其实姓崔,叫崔小妹,娘家就是小崔庄的,父母在三年自然灾害中饿死了。隔壁外来户姓王,是个卖狗肉冻的瘸子,偷了几只病猫和瘦狗,挺过了那年的春荒,还给崔小妹几只猫肉丸子吃,十五岁的崔小妹活下来了,和王瘸子一来二往,就住到了一起,两三年以后,生下了小萍。这些年下来,王瘸子手艺一直没丢,做狗肉冻子,四乡八镇赶集,远近闻名。柳场长见过他,来场里喊王寡妇的,身上都是狗油,老远就能闻到狗腥气。王瘸子瘸得厉害,要一只手按住短了半截的那条腿,才能勉强走路。王寡妇对于王瘸子,也是知恩图报,并没有打过他一拳一脚,所以,柳场长说她打瘸了王瘸子,反倒把她逗笑了。笑过后,调侃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打瘸他?”
  柳场长说:“不知道。”
  “猪,跟瘸子上床,一歪一斜的,那才叫有味。”
  “狗肉味吧。”柳场长也难得这样调侃一回。
  王寡妇又给了柳场长一脚。
  柳场长哼唧一声,终于说:“你男人也没死,人家为什么叫你寡妇啊?”
  “笨了吧,我一副寡妇相呗。”
  柳场长立即想起下棋时老胡的话,什么黑嘴头女人,会把男人精血吸光,会让男人短命早夭什么的,不觉打了个寒战。
  王寡妇用脚勾一下柳场长:“过来。”
  于是,柳场长的宿舍里,再次响起莫名其妙的响声。
  宿在香樟树上的那只鸟,早就飞走了。没有人在意一只鸟的离开,也没有人在意取代鸟的,正是火葬场火化工老余。老余一直像鸟一样宿在香樟树上,在他的视线之内,是柳场长居住的小院。这里原先并没有小院,不过是洗澡堂的一部分。几年前,柳场长前任姚场长,把澡堂隔开来,做成一户庭院,当作自己的宿舍。柳场长上任以后,这里自然就成了柳场长的宿舍了。柳场长家住在城里,骑自行车需要三四十分钟。平时没人知道他是回城里还是住在场里。就是住在场里,他也不出门,不去食堂吃饭,自己有个汽油炉,煮碗面吃,第二天该到上班的时候,自然会出现在办公室里。对于柳场长的行为习惯,很少有人去关注。今天老胡跟老余谈话后,老余知道很难巴结上王寡妇了,心里恨着柳场长,也想知道事情的真实性,便在看电视时,寻找王寡妇。他没见到王寡妇,当然也没见到柳场长,老余心里有了底,电视也不看,爬到香樟树上。
  果然不出老余所料,在月亮爬上树梢后,柳场长家院门打开了,闪身出来的,正是王寡妇。
  五
  让周家树闹心的,是小萍最后摔的一跤。小萍摔坏了吗?完全有可能,小萍摔倒的地方布满了砖块等杂物,很容易硌伤皮肉。周家树清早起来后,看到那些排列有序的“凳子”,心里暗吃一惊,那是小崔庄的人搬来当凳子坐的,都是些残砖断石,还有树根,一色的坚硬如铁,小萍就是被其中的一块绊倒的。周家树一块一块地把它们搬到路边。虽然周家树知道,到了晚上,这些东西又会被搬回原处,但他还是不辞辛苦十分乐意地把这些干完了。
  周家树上班的地方是火葬场仓库,仓库里堆放的,大都是来自南方雕刻厂生产的豪华骨灰盒。这些精明的厂家,虽然知道火化还没有在广大城乡全面推广,但迟早要废除土葬,实行火葬的,所以,他们拿来大批的样品,以期在以后的销售中不落下风。起初,周家树睡在这些骨灰盒中间,有些害怕,总下意识地以为骨灰盒里存放着死人的骨灰,一有风吹草动——比如夜间出没的老鼠、嗡嗡飞动的蚊虫——就以为是骨灰盒中响起的声音,不禁心生怕意。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关键是,他知道骨灰盒里空空的,打开来,还散发着清新好闻的油漆香。这么说来,你就知道了,周家树没有住在火葬厂的生活区里,而是住在仓库里,仓库是在办公区,办公区的后边,就是大片的庄稼地了。周家树一大早就发现,小萍和她母亲已经在花生地里锄草了。
  周家树如法炮制,跟昨天一样,再次行走在办公区和火化区之间的沙石路上。他当然不是散步,也不是去欣赏月季花了。她的目的很明确,是去看小萍的。小萍和昨天一样,依然和王寡妇对面而作。在小萍即将锄到路边的时候,周家树也走到她面前了。小萍今天没有穿格子外套,而是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深蓝色长裤,头上戴一顶宽边大草帽。周家树老远就观察着小萍,观察她徐徐移动的腿,是不是摔瘸啦?有几次,周家树感觉小萍的腿确实瘸了,是右腿,站立不够稳当,似乎也吃不上劲,再一看,又好像没有瘸,移动得十分利索。
  小萍也发现走来的周家树了。这个火葬场新来的青年,瘦瘦高高的,一脸的青春美丽痘,头发真不好看,像她家狗棚的顶盖,昨天晚上站在电视机旁,手扶天线的样子,真好笑。但是,在电视屏幕忽明忽暗中,她看到他哭了。一个高大的青年,什么事想不开哭了呢?莫非是因为没看到电视?还是身体不舒服?一定是因为没看到电视。小萍想起昨天晚上临走时,自己留下的话,要带一条狗腿给他。小萍以为父亲昨天晚上会杀狗的,可她父亲昨天晚上没有杀狗,她家狗棚里的三条狗,还拴在那里,小萍早上喂狗时看到了,三条狗虽然萎萎缩缩,依然是活蹦乱跳的。没有杀狗,就没有狗腿。没有狗腿,她说话就不算话了。说话不算话,裤子当小褂。小萍觉得难为情,第一次承诺就没有兑现,和撒谎也就差不多了。因此,小萍把头低下来,慌张地一锄下去,锄断了一棵花生秧,她心里一揪,偷眼看一眼母亲,还好,母亲王寡妇只顾锄地了。小萍莫名的心慌,让她还没有锄到头就急于转过身,回头向另一端锄去了。
  周家树原本是想跟小萍说话的,问问她,昨天摔疼了没有,还有她说的那句“狗腿”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刚作出说话的准备,小萍就拿背朝着他了。周家树顿觉难为情,似乎心里的那点小秘密被小萍发现了。不过小萍的背很好看,双肩瘦削,腰身灵动,摆臂锄地时,更有种无限的魔力,和周家树梦里某些女孩的身姿颇为相像。周家树站着的地方,正巧被一丛月季花挡住了下半身,却挡不住他因激动而面红耳赤的脸。周家树掩饰不住自己,迅速离开了。因为他感觉到,火葬场许多地方都有眼睛看着他,许多人都知道他心中的秘密。
  周家树没有回头走,没有回到他上班兼宿舍的仓库,而是继续向前,准备走过那条横穿火葬场的小河,到火化区去看看。他在走上精巧的、有着南方风致的石桥时,慌张的心跳还没有完全停息,还没有想好来火化区的充足理由,是啊,为什么要到火化区呢?难道仅仅是掩饰自己的心跳?难道仅仅是为了等小萍下一轮锄到路头时,再和她搭讪?其实,对于周家树来说,火化区也是陌生的,他一次都没有到过火化区,但从大家平时的谈话中,他知道火化区也分好几个区域,比如停尸房,比如操控室,比如冷冻室,比如火化室,还有宽大的前厅的吊唁大厅等等。这些区域,是什么样的摆设,也是周家树时时会思考和好奇的。如果今天能凑巧进去看看,参观一下,也未尝不可。这样想着,周家树就从石桥望向火化区高大的建筑了。
  周家树看到,操控室的玻璃窗户里,露出两颗人头,其中一张熟悉的脸,正向周家树微笑。周家树一眼就认出来,微笑的是老余,另一个是老余的搭档小崔。小崔也在望着他。小崔没有笑,他不像老余那样,天生一张笑笑的脸。但是小崔是个热心肠,他举着香烟盒,对着周家树晃晃,大声说:“来一支?”
  周家树摇摇头,又怕对方看不清,便也大声说:“不会。”
  老余也和周家树说话。但是相隔七八十米的距离,老余的话周家树并没有听到。老余习惯小声说话,这次也意识到声音小了,提高嗓门:“吃烟什么会不会?吃就是了。”
  这回周家树听到了。
  “过来坐坐。”老余又说,把声音提高很多。
  这正是周家树希望的。周家树笑吟吟地从桥上走下来,穿过空旷的停车场,来到操控室的窗下。
   在老余的手势下,周家树从操控室侧面的小门进来了。周家树很新鲜地审视着,操控室里,有一个操作平台,上面有几组红绿黄三色按扭,还有一些仪表盘。墙上也有一个巨大的配套仪器板。周家树简单环视一下,并不想弄清这些设备都是什么功能,倒是操作平台上方的一面玻璃墙,吸引了周家树,从玻璃墙望过去,就是火化区的前厅了。
  “没来过吧?”老余说。
  “没来过。”
   小崔抽着烟,来劲地说:“这地方有什么好来的,呵呵,要不要我带你参观一下?”
  周家树正犹豫着,听老余鼓励道:“去看看。”
  小崔揉了烟,扔在水泥地板上,踏一脚,推开通往前厅的门,头一歪,说:“跟我来。”
  周家树心里忐忑着,跟着小崔进去了。火化区前厅很高大,水磨石地板晶亮发白,除了小崔和周家树,四周空空荡荡,什么东西都没有,地板上有一条小轨道,从大厅通向一条隐蔽的走道。周家树猜想,这条轨道的底部,就应该是火化炉了。
  突然响起“轧轧”声,流水一样,周家树吓一跳。
  “担架车,运尸体的。”小崔说,“瞧你那熊样,尿都吓下来了。”
  周家树看到,一辆他从未见过的小?车——?果然像担?架——?沿着铁轨从走道口开出来,戛然停在周家树身边。周家树抬眼看去,看到玻璃墙后的操控室里,老余正望着他?笑——?显然是老余操控的。周家树冲他笑一下,表示感谢。
  没有尸体烧,为什么还要值班呢?周家树想问这个问题,马上又觉得这不是问题,明摆着嘛,第一是维护设备,第二是随时待命,还有就是,火化工的岗位就是这里,不在这里上班,还能干什么?火葬场一共六名火化工人,分三组轮岗。在火葬还没有完全推广的现阶段,他们的工作真是轻闲啊。
  回到操控室,周家树好奇地问:“那条铁轨,一直通到火化炉吧?”
  “年轻人就是聪明,”老余指着操作台上的几组按钮,说,“看看,这一组,是控制轨道车的,前,进,停;这一组,是控制火化炉的,开闸门,喷火,烧尸;这是闭合开关。”
  周家树的好奇心,在这时得到很大的满足,觉得只有了解这些了,才真正算得上一名合格的火葬场工作人员。
  周家树再一次拒绝小崔递过来的香烟,走出操控室。
  周家树被明丽的阳光晃一下眼睛,一抬头,看到小萍扶着锄头,正向他望来。而花生地里,也只有小萍一人。王寡妇呢?周家树想,回家啦?离晌午还早,不应该回家啊。或者,去干别的农活了。周家树觉得时机非常好,他下决心要跟小萍说话了。
  让周家树大为惊异的是,还没有走到小萍跟前,小萍就笑了。小萍当然是跟他笑的。小萍的笑真好看,就像《大众电视》上山口百惠的笑,甜美,清纯,阳光灿烂,也和山口百惠一样,有两颗迷人的小虎牙和齐耳的短发。周家树心里感动一下,心跳在瞬间停顿半拍。周家树看到,小萍把锄头靠在肩膀上,手里拿着草帽,轻轻摇动着。
  “我家昨天晚上没杀狗,今天一早也没杀。”小萍说话了,她一说话,脸上的笑就消失了,仿佛她家没杀狗,对不起周家树似的,仿佛她家没杀狗,是一件多么失望的事,“你不会生我气吧?”
  “怎么会呢?我不生气……”周家树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了,还是因为狗腿。她没有带狗腿来。她昨天晚上说要带狗腿来的,“可是,你要带狗腿来干什么?我不吃狗肉的……噢,不是我不吃,是我还没吃过狗肉。”
  小萍脸红起来,她想一下,说:“要是把狗腿拴在天线上,你就不用扶着天线?了……?我说的对吗?周……?周会计?”
  小萍叫他周会计,这让他大为惊异:会计,是乡下人对城里人最尊贵的敬称,姓陈的称陈会计,姓王的称王会计。被称作会计的人,无论他是局长,还是百货公司营业员,都会笑逐颜开,心花怒放。小萍叫他周会计,他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高兴来,相反,还有被拉开距离的陌生感。
  “你不要叫我会计,我……我是保管员。”周家树说,“他们都叫我小周。”
   “我也叫你小周吗?”小萍的声音甜美而好奇,   “小周,你刚才说,你没吃过狗肉?”
  周家树点点头。
  “怎么会呢?连狗肉都没吃过,狗肉可香了。”
  周家树再次点点头,但他还是担心她的腿摔坏了没有,便问:“你……腿上伤好些了吗?”
  “啊?哦,我腿上没有伤啊。”小萍再次明媚地笑了,“你是说昨晚上啊?没事的,疼了半宿,一早就好了。”
  周家树看着她的腿。小萍不好意思地把腿收一下,还警惕地向办公区望一眼。小萍说:“真的没事了。”
  周家树也向火葬场那排办公室望去,又移向生活区方向,除了白墙红瓦的房顶,就是参天的大树了。周家树没有看到一个人。周家树又回头望向火化大厅,他看到操控室的窗户上,老余和小崔头挨头地望过来。周家树冲他们一笑。
  “我妈也不知干什么去了,都走好一会了,烦死人。”小萍说,   “我一点也不想锄地。”
  “锄地累人吗?”
  “能不累吗?”小萍神往地说,“还是你们当会计好……不知你们火葬场还要人不要?”
  小萍的后一句话让周家树略略知道小萍的心。但是周家树不敢再和小萍多说话,虽然他很想和小萍多待一会儿,哪怕一直待下去。但是,一来,他知道王寡妇马上就会回来的,她的锄就立在花生地中间;二来,老余和小崔正望着他们。周家树不知道王寡妇和老余他们有什么好怕的,是怕他们窥见他心中的秘密吗?是的,他喜欢小萍,在这一刻,他更确认他心中有多么喜欢了。小萍就是他一直向往的女孩,甚至和多少次梦里见过的女孩如出一辙,单纯、清秀、可爱、善良。周家树看到小萍正期待地等着他回话。周家树不知道火葬场还要人不要人,这个问题太大了,他从来没想过,要是问问老余就好了。周家树很抱歉地告诉小萍,火葬场里的人,现在都很闲,只有柳场长才能知道火葬场要不要人。但是,提到柳场长,周家树发现小萍的脸红了。小萍低下头,说:“我要锄地了。”
  六
  毫无预兆的,柳场长生病了。柳场长突然觉得不舒服,先是胸闷,接着便头晕,四肢无力。他趴在办公桌上,屏息敛气,以为休息一下会好的,没想到越歇越累。
  老胡来跟他下棋,看他死猪一样一动不动,便推他:“柳场长,杀一盘。”
  “我要睡睡。”
  “怕输了吧?昨天我玩你个三比蛋,今天再赢你几盘,煞煞你的威风。”
  “老胡,”柳场长有气无力地抬抬头,“你看我还有威风吗?我怎么浑身没劲呢?”
  “是吗?装的吧?我看看来。”
  柳场长坐坐好,让老胡看。老胡端详一下,说:“你眼圈发暗,印堂发灰。头晕吗?”
  “刚才晕。”
  “恶心吗?”
  “好像……”
  “我给你把把脉,”老胡拖张椅子坐下,人模狗样地伸出手,把柳场长犹豫的、有些不情愿的手腕拽过来,号在手里,说,“别紧张,放松些。”
  老胡神情庄重而严肃,就像一个久经世面的老中医。两三分钟以后,老胡松开手,又看看柳场长的舌头,再扒开柳场长眼角,如此再三,老胡陷入了沉思。
  “怎么样?”柳场长期待地问。
   “你血脉凌乱……乱七八糟,舌苔发沉,双目无神,身体亏空太大,要有大灾啊。”老胡一本正经地说,“怎么回事啊老柳?”
  “我怎么知道啊?”
  “是不是撞上坏风啦?”
  “什么意思?没有啊。”
  “想想看。”
  “我怎么想啊。”柳场长将信将疑地说,“老胡,你他妈可别瞎胡侃,我身体一直好好的,怎么会有大灾?什么叫坏风?我下午去医院查查吧。”
  老胡大惊道:“别,老柳,医院你千万不能去,你以为什么病医院都能看啊?你这病,还真不是医院能治得了的。你这病……不是病,知道吗?但是比什么病都厉害!”
  “那怎么办?”
  “得靠调理,闭关调理。”
  “怎么个调法?”
  “这个嘛,老柳,你是我们场长,谁病了你也不能病……说真话,我还真能给你调调。”老胡神叨叨地说,“不过你得配合。”
  “有这么悬吗?我睡一觉就好了。”
  老胡大声而坚定地说:“不可能,睡一觉?你就是睡八天八夜,也睡不好,还越睡越重,越睡越败,越睡越累,直到你身体彻底完蛋,到那时候,你就是一张人皮了,就剩一把骨头架子了。”
  柳场长听了老胡的话,脸色越发青了。
  老胡继续说:“治病得查找源头,你知道你病源是什么吗?你当然不知道,不过我一点破,你就恍然大悟了。”
  “你说……”
  “离王寡妇远点,你需要更年轻的……女人。”老胡声音小下来,凑到柳场长耳边嘀咕一番。柳场长一边听,一边点头,嘴里啊啊着。
  七
  下午,柳场长在火葬场宿舍休息。那个神秘的小院,在柳场长调来后,第一次高调地展现在火葬场职工面前。柳场长先是在床上躺一会儿,感觉自己真是病得不轻,身上没劲还在其次,关键是,头发昏,症状像感冒——也许就是感冒。可老胡怎么会那样说呢?柳场长干脆坐在床上,想老胡的话,分析老胡的话,不知道他的话究竟有没有道理。老胡说他的病根出在王寡妇身上,而且语气肯定,说王寡妇是一万年前的狐狸精,和他是前世冤家,今世报仇来的,非要吸干他精血才肯罢休。王寡妇的样子,确实不像个良善之人,凤眼、尖下巴、黑嘴头,像个吸血的狐狸精。特别她的黑嘴头,更是天下大奇。老胡还专门分析给柳场长听,他说:“有的女人黑,只是嘴唇黑,王寡妇不光嘴唇黑,她嘴巴的四周,也是黑的,这样的女人最可怕。”柳场长想想也是,在他印象里,还从来没见过像她那样的黑嘴头,从黑黑的嘴唇开始,然后由深往浅,向脸部和下巴扩散,直到把黑,稀释到皮肤里。老胡还说:“王寡妇那地儿是不是也黑的?肯定是了,你不用点头,我从你眼神里也看出来了。不要怕,只要用我的法子,照着我的法子去做,你就可躲过这次大难。”柳场长认真考虑过老胡的话,觉得不是危言耸听来吓唬他,因为吓唬柳场长,对老胡也没有好处。那么老胡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但是,有一个事让柳场长弄不明白,他和王寡妇约会,是那么隐蔽和私密,怎么会让老胡觉察到的呢?老胡难道真的会算?
  柳场长心事越来越重了。
  场里的工人,陆陆续续来看过他了。当然也只是坐坐而已,说几句关心话而已。只有老胡,来看过柳场长后,说:“要当机立断啊,只此一条生路,我可再也没有别的破解招数了,你只要敢下手,王寡妇也拦你不住的。”
  柳场长一言不发。柳场长在想着老胡的话。
  下午下班,在火化区当班的老余和小崔也过来了。柳场长入住后,他们是头一回到柳场长宿舍来。小崔还有些新鲜,坐在柳场长家的凳子上,感觉像是做客,浑身不自在。老余要自然多了,他问柳场长感觉怎么样。柳场长隐瞒着告诉他,感觉好多了。老余笑容可掬地说:“那就好。”
  周家树也来了。周家树刚吃过晚饭,食堂里的人都在谈论柳场长的病。周家树听了,一面是好奇,另一面还是好奇。他看到老余、小崔都在时,觉得柳场长的病可能真像大家议论的那样,十分严重了。但是,从柳场长神情上,似乎又看不出什么。柳场长的脸似乎比平时还红一些,还健康一些。周家树不知说什么好,等会天黑了,还要搬电视机,就准备告辞。正要跟柳叔叔打招呼,门外响起哈哈的笑声。伴随着笑声,是风一样进来的王寡妇。
  “我听说柳大场长害牙子啦?”王寡妇笑声不断地说:“大男人也娇情了,要不要我送根狗鞭给你大补一把?”
  在场的人都笑了。老余代柳场长说:“那当然好。”
  柳场长认真盯着王寡妇看,盯着她黑嘴头看,心里打一个寒战,闭着眼,说:“我什么也不想吃。”
  “不会吧,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王寡妇声音越发嘹亮了,“不开玩笑了,我去厨房给你下碗面。”
“不用,我自己会下。”柳场长继续冷冷的。
  “会做啊?”王寡妇夸张地说,“哟,大场长屋里好亮堂啊。”
  对于王寡妇的装腔作势,老余有些不解,何必装呢?又不是没人知道。不过他也没有揭穿王寡妇的把戏,反而顺着她的话说:“头一回来吧?柳场长身体不舒服,你这几天可要常来照顾一下。”
  “那是,我种火葬场的地,也算半个火葬场的人了,场里的事,就是我的事。柳场长的病,就好比我的病……”王寡妇顿觉此话不妥,转头看到周家树,大声笑道,“这个小兄弟,昨晚上辛苦了,听说你扶一晚天线,今晚要叫老胡好好调调,别让小兄弟再扶了。”
  王寡妇的话,让周家树很受感动。他突然想起小萍说,晚上要带狗腿来的。小萍要带狗腿,这怎么可能呢?小萍太天真了,她要把狗腿吊在天线上,真是异想天开啊。周家树后悔白天时,忘了制止她,别等会真带条狗腿来吧,那可就闹大笑话了。周家树想到这里,觉得要早些走,提前把电视机搬出来,慢慢调试。他觉得,不需要老胡,自己也能调试好电视的。
  “走啊小周,”老余仿佛知道周家树的心思,他招呼周家树,又招呼小崔,“一起走,看电视去。”
  小崔看到老余使来的眼色了,和老余、周家树一起出了柳场长家的门。
  就在老余等人走后不久,不知什么话不投机,王寡妇和柳场长大吵起来——其实就是王寡妇一人的声音。吵声先是很小,接着就雷霆万钧,浩浩荡荡,王寡妇的大嗓门飘出火葬场大院,甚至连小崔庄都能听到。但王寡妇大声吵闹马上就消失了,转换成小声的争执,也只是转瞬间,争执声也没有了,一切归于平静。那些想从争吵声中听出端倪的人,什么也没听到,因为王寡妇哇里哇啦的声音虽然很大很响,可都是连汤带水的,字和字之间没有过渡,前一个字和后一个字重叠在一起,根本听不清。
  王寡妇声嘶力竭的大喊大叫不过是一个小插曲,紧跟着发生的一件事,可谓是地动山摇了——王寡妇家的小花狗疯了,在黄昏将尽的时候,小崔庄通往火葬场的路上,陆陆续续前往火葬场看电视的人,遭遇到一条疯狗。这条狗不是小萍家收来的准备卖狗肉的狗(据说那三条狗也跑了),而是她家饲养的小花狗。此时的小花狗,毛发稀疏,嘴尖蹄长,凶相毕露,见人就咬,落荒着向火葬场狂奔而去。有一个小女孩,被疯狗扑倒,幸亏有人及时救护。紧跟在疯狗身后的,是穷追不舍的小萍。小萍手里握一把他父亲杀狗的尖刀,一边哭一边追。路上的人见状,也跟着小萍追打小花狗。有人还边跑边问:“小萍,你要杀狗?”“小萍别追啦,这是条疯狗。”“小萍当心,疯狗会咬死人的。”小萍哪里听得进去啊,她一直追到火葬场。因为小萍看到,小花狗从火葬场生活区的西门跑进去了。
  周家树正在调试电视机天线,天线上,有一根铜丝,接在走廊的廊柱上。有几个性急的孩子围住周家树和电视机,神情和周家树一样焦急。天虽然还没有完全黑,但新闻联播马上就要结束了,在周家树不断调试的过程中,新闻联播时断时续,图像也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总是马上就要好了,马上又雪花满屏。周家树已经满头是汗,他就要气馁了。突然灵机一动,既然系一根铜丝在廊柱上,见了效果,再调试一下铜丝怎么样?周家树搬来椅子,踩上去,移动着铜丝。奇迹出现了,在周家树把铜丝的梢端扯向东南方向时,电视屏幕突然清晰而稳定了。“好了好了!”孩子们兴奋地大叫着。
  周家树深深地吸气,再长长地吐气,仿佛完成一件多么重大的事,心头轻松了很多,他擦擦额头的汗,准备跳到走廊上。周家树就是这时候看到冲进火葬场办公区的小花狗的。暮色中的小花狗,伸着脖子狂奔而来。周家树以为小花狗是跟小萍来的,再一看,小花狗的神态不对,奔跑的姿势也不对,哆哆嗦嗦,疯疯颠颠。就在它即将跑到仓库门前时,看到几个孩子挡住去路,愣神一下之后,突然狂吠一声,加速向孩子们冲来。与此同时,它身后的小萍也紧跟着跑进了拱形门。小萍几乎是拼尽全身的力气,喊道:“拦住它……”
  紧跟着小萍的是一群小崔庄的大孩子,他们哦哦哦叫着喊着,有的说“疯狗疯狗”,有的说“跑不了跑不了……”周家树这才意识到什么。他试图拦住小花狗。但是小花狗身上明显暗藏一股巨大的力量,它怪叫一声,冲着电视机前的几个孩子飞一样杀来。几个孩子连滚带爬地四下散开。小花狗被孩子们敏捷的反应吓住了,在电视机前停下来,向电视机后的周家树张望,眼睛里是莫可名状的惊恐。周家树暗暗吃惊,这哪里是小狗的脸啊,简直就是柳场长啊。周家树再一次发现小萍家的小花狗和柳场长的关系,心里咯噔一下。
  小萍挥舞着尖刀,喊道:“别惹它,躲?开……?”
   小花狗听到小萍的声音,左顾右盼后,一纵跳到了桌子上,又从电视机上直接飞过去,几乎扑到周家树的身上。幸亏周家树躲闪及时,不然就被它扑翻了。小花狗似乎对周家树很友好,并没有咬他一口,而是沿着走廊急速逃去,从走廊另一头,拐弯不见了。
  可能也听到众人的打狗声了,王寡妇也跑到办公区,她尾随在孩子们身后,问小萍:“狗呢?怎么疯啦?”
   小萍没有理她,而是尾随着小花狗追去。
  王寡妇也急了,她一边追小萍一边喊:“回来,天黑了,疯狗不认人,咬死你呀!”
  孩子们可不像小萍,他们跑到电视机前,看到电视就不走了,纷纷抢占有利地形。比起即将开始的《血疑》来,追一条疯狗才没意思了。
     周家树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他听着王寡妇由近及远的喊叫,也追到走廊尽头,向火葬场开阔地望去。这一望,天就黑了。是的,天黑得很快,刚才还看到小花狗的,转眼间,就黑透了。不要说小小的狗,就连王寡妇和小萍,也被黑暗吞没了。周家树往前移动着脚步,感到奇怪,在这样黑漆漆的夜晚,能看到小花狗吗?何况,火葬场大院里,半边是深深的麦田,半边是起苗的花生和黄豆,还有一条长满芦苇和蒲草的小河,小花狗随便往什么地方一趴,就找不到了。所以,周家树预感到,要不了多久,这对母女就要回来看电视了。因为王寡妇停止了喊叫,她可能正和小萍行走在那条沙石路上。
  周家树没有发现小萍的蛛丝马迹,心里极不情愿地准备回去看电视——幸子的命运也让他关注。
  但是,且慢,怎么隐约传来一阵哭声?哭声还连着说话。周家树听出来了,是王寡妇在哭,也是王寡妇在说话。周家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莫非疯狗咬了小萍?或者咬了王寡妇?听声音也不像,仿佛是王寡妇在数落、抱怨小萍。而小萍一声不吭。周家树屏住呼吸,辨别声音的方向。奇怪的是,王寡妇又不说话了,像故意和他捉迷藏一样。有王寡妇在,周家树也不好喊小萍,更不好去关心小萍。到了这时候,周家树已经知道,小花狗一定是被小萍吓疯的。小萍想把小花狗的狗腿剁下来,挂在电视机的天线上,取代他的手。小萍真是愚蠢啊。小萍的愚蠢,让周家树心疼,也让周家树后悔。周家树后悔没有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小萍,如果小萍知道他用铜丝连接天线,把天线接高,小萍就不会去剁狗腿了,小花狗也就不会疯掉了。周家树想想,他很想在黑暗里看到小萍,告诉小萍,电视修好了,不用手扶了。但是他就是睁大双眼,看到的,也是模糊的黑。周家树心里开始发毛,接着便很怕。如果不是他亲眼看到小花狗、王寡妇和小萍往这儿跑,他是决不敢来的。周家树犹豫着,还是沿路向深处走几步,他不相信王寡妇的嘴会停下来。
  果然,黑暗中的周家树再次听到王寡妇说话了。王寡妇声音压在喉咙里,她在说话前先骂小萍一句很脏的话,然后说:“火葬场有什么好?一个烧死人的,你非要到这里工作,怎么想得起来呀你,不来会死呀!我看你干脆和小花一样,也疯了算!”
  这回哭的,不是王寡妇,是小萍了。小萍嘤嘤地哭,声音细小而委屈。
  “有脸哭!”王寡妇声音还是憋着,“火葬场没一个好人!”
  小萍的哭声立即消失了。
  周家树清楚地听到王寡妇的话。但他不敢再往前走,似乎王寡妇和小萍离他并不远,也就是十来步的距离吧,弄不好,会被王寡妇发现的。周家树悄悄往回走了。让周家树吃惊的是,王寡妇又哭起来。王寡妇的粗嗓门和小萍的哭声完全不是一个风格,真不好听。周家树偷偷乐了一下。
  八
  正在看电视的周家树,迫切想见到小萍。可是,第一集都要放完了,小萍也没有出现,王寡妇同样不见踪影。这真是一对奇怪的母女,难道还在她家的承包田里哭泣?难道还在为一条疯狗而抱怨、争执?难道王寡妇还在劝小萍不要到火葬场上班?小萍如果真要到火葬场上班,周家树倒是十分愿意的。可王寡妇为什么咒骂火葬场的人呢?
  周家树在四周的人群里搜寻,一张张表情基本统一的脸,都面对着电视机。那些脸没有一个是小萍。
  周家树从人群里挤出来,他准备到宿舍找盒火柴,去后边的庄稼地,再去听听她们的说话。也许,小萍和王寡妇早已离开了庄稼地,那么,她们又会干什么去呢?既然找不到狗了,既然狗已经疯了,既然王寡妇哭了,既然王寡妇不同意小萍到火葬场上班,一切也就结束了,该来看电视啊,有什么话非要在这时候说?小萍那么喜欢《血疑》,那么喜欢幸子,那么关心幸子的命运。她不会平白无故地拉下一集电视剧的。
  周家树刚到走廊上,被拉一下衣袖。接着是老余稀薄的声音:“去柳场长家了。”
  周家树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去柳场长家?谁去柳场长家?周家树想问问老余,可老余已经消失了。转眼,老余就站到看电视人群的后边了。老余像没事人一样,伸长脖子看电视。哦,周家树恍然地想,老余是说王寡妇在柳场长家,还是小萍在柳场长家?老余又怎么知道他的心思?老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老余的话,一定暗含某些特别的事,莫非是关于小萍的工作?肯定是了。肯定是柳场长不愿意小萍来火葬场工作。周家树真的担心起来。
  周家树不看电视了,他从办公区穿过拱形门,来到生活区,来到柳场长家独立的小院门口。从花墙洞眼里望进去,柳场长宿舍的窗户和门上的玻璃里透出灯光,说明柳场长家里有人。周家树竖起耳朵,倾听一会儿,什么声音都没有。周家树轻轻推一下院门,没有推开。其实他并不想进去。推一下,也只是下意识的。他只想弄清楚,是王寡妇在柳场长家,还是小萍在柳场长家,或王寡妇和小萍都在柳场长家。周家树站一会儿,没有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觉得再待下去也没有意义,正欲离开,突然看到窗户里闪动一下,站起一个人,正是王寡妇。王寡妇挥着手,动作极其夸张地跟谁说话——还能有谁,一定是柳场长了。说什么,周家树一个字都听不到。可能是门窗关得太紧,或者是王寡妇故意压低嗓音。那么,小萍也在柳场长家吗?周家树想,小萍没看电视,她一个人也不敢走夜路回家,不在柳场长家能在哪里呢?王寡妇上纵下跳地说了一会,开始抹泪了。周家树能猜到,王寡妇一定在求柳场长,求柳场长同意小萍进火葬场工作。周家树看到王寡妇不断抹了一会泪之后,一甩手,从窗户里消失了,随即,柳场长家的门被推开。随着灯光大面积照进院子,王寡妇也几乎是蹦跳着来到院子里。周家树猝不及防,头一缩,跑了。但是,周家树只跑一步,甚至只做了个跑的姿势,又急刹车,因为他在作势要跑的同时,看到王寡妇又回去了。当然,王寡妇也没有进屋,她冲屋里的灯光大声说:“柳场长,我算瞎了眼……你狗日禽兽不如!老娘明年不种地了,吃屎吧你!”
  九
   周家树起了个大早,到火葬场大院找那条小花狗。那条不大的狗,被小萍吓疯了,昨天一头钻到院子里。它是躲到麦田里呢?还是钻到火化区某个隐蔽的角落?周家树对此不仅好奇,更多的是要找到这条狗,毕竟它的疯,和周家树有着紧密的关系——小萍要杀它,要用它半条腿取代周家树的手,让大家更好地看电视。所以,周家树想,经过一夜的休息,小花狗的神智有可能恢复正常。如果真的这样,那就可以把小花狗还给小萍了。
  五月清晨的火葬场大院,庄稼墨绿色的叶片上滚动着透明的露珠,初升的太阳干净而明丽,空气格外清新,有鸟们在沿墙的一棵棵大树上鸣叫,就连那高耸的烟囱,似乎也要生枝发芽茁壮成长了。周家树真不同意王寡妇对火葬场的偏见,多好的环境啊,鸟语花香、世外桃园啊。周家树深呼吸几口新鲜的空气,走在通往火化区的大路上。在路的左侧,是新锄过的花生地,周家树停下脚步,看一看花生的秧苗。新嫩的花生苗每天都在成长,新锄的土地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周家树的眼前,再一次出现前两天一直在这里锄地的小萍,连带着再次想起小萍昨晚上疯狂的举动,心里十分感动。小萍和这里环境一样,多好啊,也像清晨一样透明,也像阳光一样温馨。如果能和小萍一起工作,那可真是莫大的幸福了。
  正沉浸在对小萍向往里的周家树,突然听到一阵狗吠。“汪汪汪,汪汪……”周家树一惊,寻声望去,并没有发现小狗,却发现站在火葬大厅走廊上的老余。
  “汪汪汪……”老余再次学着狗叫,他的笑,和蔼而可亲。
  周家树也冲老余笑,还在心里说,老余真是个老玩童。
  “你说什么?”老余问。
  “啊?我没说什么啊?”
  “你说了,你说我是老顽童。”
  周家树吓了一跳,他心里的话,老余都能听到啊?真是太神了。
  “起这么早啊小周?”老余又说。
  周家树朝老余走去,也大声说:“你也早啊。”
  “听说昨天夜里跑进来一条疯狗,我来看看。疯狗可不能马虎,会死人的。”老余说,“你没听说?我学两声狗叫,狗就会对我亲近些,就不会咬我了。你也学两声。”
  “是小萍家的狗。”周家树几步就走近老余了,他也汪汪两声,接着说,“我帮你一起找,弄不好躲在火化大厅了。”
   “没准啊,疯狗到处乱钻的。这地方房子多,僻静地方多,它要是躲到哪里睡一觉,还真难找。”老余破例地递根烟给周家树。
  周家树摆摆手。老余又把烟装进烟盒。老余说:“前后左右没有狗影子,连狗毛都没看到,你一路找来,也没看到吧?”
  “没有。”周家树抬腿让老余看看,他腿上都叫露水打湿了。
  “能到哪里去呢?汪汪汪……”老余冲着火葬场大院的天空,继续学着狗叫。
  周家树也学着狗叫。一时间,在火葬场大院里,五十岁的老余和十八岁的周家树,此起彼伏地学着狗叫。老余叫一阵,说:“也有可能跑回家了。”
  “不会吧?昨晚上电视散场后,大门小门都是关着的,它能跑得出去?肯定还在院子里。”周家树回头望着高大而雄伟的火化大厅,走到窗户跟前,透过玻璃向里望去。玻璃是那种花玻璃,看不透,周家树只看到自己的鼻子。
  “看不见的,”老余说,“也只有火化大厅里没找了,要不咱俩进去看看?”
  “好啊。”周家树说,和老余一前一后,走到操控区的小侧门。周家树看老余掏出一串钥匙,找到一把,做开锁状后,抖一下钥匙,又装起来,两手抓住门把手,往上一提,再用膝盖一顶,门开了。
  “这锁,坏了。”老余说,“火葬场坏东西太多,到处透风。”
  周家树跟着老余走进操控室,操控室不大,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老余扫一眼,从另一个门进入前厅。如前所述,前厅里空空荡荡,不要说一条狗了,就是一根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老余和周家树也只是象征性地扫一眼,便顺着小铁轨,走进那条隐蔽而恐怖的通道。在通道的底部,有两座火化炉,周家树不敢朝火化炉上望,就是望了,火化炉的入口也被两扇自动闭合的钢门关紧。周家树提心吊胆地跟着老余,从火化炉侧门进入火化炉的后边。周家树对这里是陌生的,他那天跟着小崔参观,没有进入这里。其实,这里,才是火化工真正操作的地方。周家树惊讶地发现,这里还有一个比前厅略小的大厅,大厅上有上下两排窗户,窗户上的许多玻璃都坏了,用硬纸板堵起来,还有一扇门,通往火葬场的后院,大烟囱就在这个后院里。老余站在窗户前,指着后院说:“你看这里的草,多深啊,疯狗能沿着围墙跑过来的。”
  周家树看到,后院的杂草真的很茂盛,葱葱旺旺有膝盖深,疯狗要是躲在这里,还真不好找。
   “汪汪汪……”周家树冲着后院叫起来。
  老余也叫几声,没有回应,也没有别的动静。
  相比较前厅的干净、清爽,后厅有一种怪异的气味,也杂乱多了,有几辆小推车,几副担架,几把铁锨,铲子,钢叉什么的,还有几把破破烂烂的椅子和几个差不多大的水泥台、水泥池。甚至,在远处的墙角,还有两只木柜,木柜里摆着落满灰尘的骨灰盒。老余领着周家树,在后厅各个角落查看。老余一个水池都不放过,最后还是没有发现疯狗。周家树心里有些发毛,凭感觉,他知道那些水泥台,是用来停尸的,那些工具,是用来掏骨灰的,水泥池是干什么用的呢?是冷却骨灰的吗?周家树不敢多想,想快点离开这里。
  “看来,疯狗没来,他害怕这里。”老余笑眯眯地说。
  “咱们走吧,再到前边的麦田找找。”
  “我看行。”老余走到火化炉边,突然想起来似的,“它不会躲到这里吧?”
  老余眼睛望着火化炉。因为火化炉后出口上的两扇钢门是打开的。老余走过去,伸头看。
   周家树看到,老余笑着的脸突然不笑了。
  老余紧张地跟周家树招手。周家树也走过去,他看到火化炉里,蜷缩着的,正是一条狗,小萍家的小花狗,疯狗。周家树倒吸一口气。
  老余此时则沉着多了,他小声地说:“疯狗睡了,不能惊动它,它要是蹿出来,会把我们咬死的。”
  “怎么办?”
  老余想一下,悄悄走到操作台上,按下一个按扭,火化炉上的钢门慢慢闭合了。老余松口气:“它跑不出来了。”
  “你会烧了它吗?”周家树看着操作台上那些按扭和仪表,“也许它不疯了。”
  “要还是疯了呢?”老余笑着说,“你敢把它弄出来?”
  周家树想想,摇摇头。
“你说怎么办?”老余望着周家树,“你定。”
  十
  小萍直到九点多,才扛着锄头,来到火葬场。她今天来晚了,九点多的太阳,已经老高了。周家树看到,小萍脸上喜气洋洋的。小萍怎么会喜气洋洋呢?昨天晚上她还被母亲责骂,还哭泣,还伤心难过得连电视都没看,一夜之间,会发生什么变化?她还不知道,她家的小花狗,在三个小时前,被火化了。她要是知道小花狗被火化了,就不会这样笑容满面了。周家树是在拱形门那儿“意外”碰到小萍的。小萍迟迟没来,周家树放心不下,在办公区通往生活区的路上,周家树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他先是去问问老胡,澡堂还烧不烧啦?其实夏天已经到了,他知道澡堂已经不烧了。后又去问老余,担心大清早火化疯狗时,大烟囱冒烟了。今天不当班的老余告诉他,不会的,一来,狗尸太小,火化时间很短,没有烟。二来,当时是早上六点钟,即使有一点点淡淡的白烟,也没有人看见。周家树还是不放心,毕竟,偷偷启用火化炉,是违规的,要是叫柳场长知道,会被处分的,就是开除都有可能。虽然有老余给他罩着,但他还是后怕。关键是,他来回几趟行走在这条路上,是要和小萍来一次“巧遇”。周家树以为今天小萍不会来了,正失望时,小萍从生活区西小门欢跳着进来了。周家树在面对小萍时,还是心慌。而小萍呢?却是满脸的开心喜悦。周家树让到一边,说:“来啦?”“嗯。”小萍说话时没有抬头,反而把头埋得更低,宽边的大草帽,几乎遮住脸,她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小碎步跑着走了。周家树纳闷着,转头看着小萍,对她的欢喜深感纳闷和莫名其妙。
  周家树没有多想,也来不及多想,他看到小萍从火葬场办公室门口经过时,被柳场长喊住了。柳场长昨天身体不好,早上七点半难得看他出现在食堂里,有人问他,身体好些啦?柳场长说好点了。有人劝他休息休息。他一笑,说上班没问题,也不是什么大病。周家树就知道柳场长从早上到现在,一直都坐在办公室里。周家树在反复多次地从他上班的仓库走到生活区,再从生活区,走到办公区,必经办公室门口,也就是说,如果柳场长足够细心,都能数出周家树从办公室门口走过的趟数了。但是柳场长一次也没有喊过周家树,当然也就没有问问周家树反反复复走来走去是干什么了。而小萍,只从办公室门口走一趟,就被柳场长喊住了。周家树细心地感受到这里面的微妙。
  周家树听不到柳场长跟小萍说什么。他只看到柳场长站在廊柱边,小萍离他很近的距离。小萍先是抬起头来,然后又迅速低下头了。周家树还看到,柳场长一直在笑,也一直在说话。在周家树走近他们时,才听到柳场长故意吊起嗓门说:“对你妈讲,不要太复杂,简单一些。”小萍似乎应了一声,飞快地走了。
  柳场长刚要回办公室,看到周家树走过来,便说:“小周晚上也去吧?”
  周家树一时没理解柳场长的话是什么意思,疑惑地说:“柳叔叔……”
  “噢,是这样,王瘸子——就是小萍她爸——你没见过,一个死毛灰堆的男人,甩鼻不上墙的窝囊废——要请客,今晚要请我们到他家喝酒吃狗肉,你也一起去。”柳场长看周家树的表情疑惑而吃惊,便宽和地一笑,“小周还没喝过酒吧?不喝酒就不是男人。今晚跟我去长长见识。”
  十一
  通往小崔庄的路是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火葬场部分职工,在柳场长率领下,骑三辆自行车,在黄昏将尽时,来到小崔庄村头。一路上,他们迎到三三两两去火葬场看电视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会有人直着嗓门担心地喊:“电视放不放啊?”
  “放。”老胡老余几乎同时回答。
  小崔庄是一个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小村,村头有一个很大的池塘,要穿过池塘中间的石板桥,才能进村。在桥头,小崔从老胡自行车的后座上跳下来。老余则逞能地说:“小周你坐稳,不用下来。老胡你车技太臭了,看我怎么过桥的。”
  石板桥有五六十米长,有十多块石板连接起来,连接处的桥墩高低不平。周家树感到老余的车技也不怎么样,晃晃悠悠的,好几次,他龙头一歪,就要跌到池塘里了。石桥太窄了,只有一步宽,要想顺利骑过去,真不容易啊。老余到底没有掌握好龙头,连人带车摔进池塘里。好在周家树反应灵敏,在老余摔下去的瞬间跳下来,没有站稳,一条腿也插进池塘里,湿了半截。
  在后边推着自行车的柳场长和老胡乐得哈哈大笑。小崔也连蹦带跳地笑着跑过了桥。
  池塘里水不深,刚过膝盖。老余从池塘里爬起来,身上挂着一身鸡头菜,他尴尬地笑着,摘下身上的菜叶,虾下腰,捞起自行车。
  周家树接住车,又去拉老余。
  老胡幸灾乐祸地讽刺道:“还是老余车技高,能骑下池塘摸鱼,高,高家庄实在是高。”
  老余只是笑着,看裤子上流淌着水,哈哈着说:“这样子怎么去喝酒啊?算了,我回去,换身衣服再来。”
  只有柳场长、老胡、小崔和周家树了。柳场长望着即将消失在暮色里的老余,骂道:“这个狗日的,关键时刻做缩头乌龟。我敢说,老余肯定不来了。”
  “为什么?”老胡不信。
  “你没听刚才出门时,老余怎么说的?他说王瘸子这时候请什么狗肉啊,不会是他家疯了的小花狗吧?疯狗肉不能吃,马吃马疯,驴吃驴疯,人吃了也会疯的。这他妈不是胡说嘛,有谁见过马吃狗肉的?老胡,你说老余是不是胡说?”
  “胡说八道。”老胡附和道,“他不吃活该,馋死他,正好我们多吃点。”
  周家树听了,奇怪地看着柳场长,心里却在想,老余明明知道小萍家的小花狗被火化了,怎么会这样说呢?怎么会吃到小花狗的狗肉呢?小花狗早就变成一股烟,连一点骨灰都没有留下啊。老余莫非就是不想来吧?老余不来,万一小萍提起她家小花狗,怎么办啊?想到这里,周家树紧张起来,也有打退堂鼓的念头。但是就要见到小萍了,他还是不由得激动和兴奋。其实这样的兴奋一直持续大半天了。自从上午柳场长叫他晚上去小萍家喝酒吃狗肉开始,他的心就一直处在亢奋状态,对小崔庄充满期待,对小萍家充满好奇。
  不需要小崔在前边带路,周家树也能知道小萍的家。小萍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那是她家土墙上晒的狗皮的气味,又膻又臭。可以说,柳场长他们,就是嗅着这股气味,走进小萍家低矮而破旧的院门的。
  小萍家三间茅屋里灯火通明。和别人家相比,她家堂屋的灯光明晃晃的,显然是临时换的大灯泡。而厨房里热气腾腾,香飘四溢,那是王瘸子在炖狗肉。周家树嗅嗅鼻子,奇怪一进村庄闻到的都是膻臭味,怎么一到小萍家,突然就变得香喷喷了。周家树站在一边,没有多想,因为他已经看到小萍。周家树站在东厢房门前的一棵石榴树下,正好是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着小萍。清纯而明丽的小萍穿一件洁白的长袖衬衫,天蓝色长裤,黑色的一面绒方口布鞋,很干净,齐耳的短发上,别一个带小红花的塑料发卡,看似毫无必要的发卡,让小萍平添几分姿色和韵味。小萍低着眉,手脚麻利地往桌子上摆筷子。
  王寡妇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旋风一样迎到院子里。
  “哎呀呀来啦柳大场长呀,屋里请。老胡,小崔,还有这位小大哥,进屋进屋进屋呀哈哈哈。”王寡妇声音粗壮,几乎是跳着喊道,“还有人呢?怎么就你们四个?”
  “还有老余,”柳场长支好车子,“掉池塘了。这个老余,不一定来了。”
  王寡妇遗憾地说:“这个老余呀,就是不出趟子,该让他出头,却往后躲,可别怪我没请他。进屋呀大家。这位小大哥,进屋呀,站这里干吗?哈哈这位小大哥叫什么名字?”
  “周家树,我们场新来的保管员。”柳场长告诉王寡妇,“别看他小,高中生哦。”
  小萍显然听到院子里的说话了,在听到“周家树”的时候,抬起头,向院子里望。她看到周家树从石榴树的阴影里走出来,便又低下头,摆好最后一双筷子,再下意识地掠一下短发。
  在王寡妇的催促下,大家陆续进屋。
  小萍已经退到后边,绕过桌子,从周家树身边走过,去厨房端菜了。
  按照王寡妇的安排,柳场长坐在上席,其他人也随意地围桌而坐。菜上来了,都是小萍端的。不过最后一个菜,是王瘸子端上来的。周家树第一次看到王瘸子,他一手端着菜,一手拿一个小板凳,走路的倾斜度很大,一只脚突然踩空一样,陷下去很深,当那条陷下去的短腿再拔上来时,还往外大幅度撇一下,恨不得把那只脚甩出去。周家树从来没见过这种瘸子,每走一步似乎要用太多的力气,每走一步,都让人担心他会立即摔倒了。还好,他不但没有摔倒,还稳稳地把一碗菜端上来了。王寡妇接过菜,翻他一个白眼。他也不知道哪里错了,把板凳放在一个角上,唯唯诺诺坐下了,肩膀收着,脖子缩着,人立即小了很多。王寡妇终于找到骂他的理由了,“你看你那死人色,没半点人样,就不能坐起来?来来来,喝酒,柳场长,老胡,小崔,还有这位小大哥——小周是吧——来,感谢各位来我家喝酒吃狗肉,头一杯,干。”王寡妇说完,一仰脖子,一杯酒,一滴不洒地喝尽了。
  周家树第一次喝酒,没见过这阵势。端着杯子的手直抖。他不知道那一大杯酒喝下去会怎么样,求救似的望着柳场长。柳场长看到周家树的眼神了,说:“小周你少喝点,你的任务主要是保护我。”
“那怎么行?头一杯噢,都要干。”王寡妇把自己空杯子亮给别人看,“柳场长的酒量我是知道的,老胡也能喝几杯,小崔就是喝醉了也不怕,家就在小崔庄,爬也爬到床上了。小周年轻,喝斤把半斤没事的——小青年,醉一回就成大男人了哈哈哈,都干噢。”
  周家树的手还在抖。突然的,他看到一双眼睛在看他,那双眼睛来自院子里,在灯光照耀下,小萍焦急地看着周家树。周家树的目光和小萍的目光在院子的半空弹一下,周家树看到小萍冲他摇头摆手后,迅速退到石榴树的阴影里了。周家树理解小萍的意思,让他别喝。但是,不喝是不可能了,王寡妇逼着周家树,头一杯,一定要干。周家树的眼睛再去找小萍。周家树看到的,只是石榴树的黑影。没办法,周家树只好硬着头皮,喝了一口,一股灼人的火苗,顺着喉咙流进去,接着便忍不住地咳嗽起来。
  周家树的咳嗽还没有停息,一高一矮两个少年跑进王寡妇家的小院。
  “电视不能看了……”高个子少年倚在王寡妇家门框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叫小周回去弄电视。”
  “谁叫的?”王寡妇没好声气地说,“谁叫的?滚滚滚。”
  “大家都叫的。”
  矮个子也倚到门框上,矮个思路更为清晰,他说:“老余叫的。”
  “怎么不能看啊,我把电视搬在食堂的呀。”周家树说。
  “反正不能看。”高个子说。
  “反正你要回去弄电视,人家都骂你了。”矮个子说。
  “去吧去吧。”柳场长顾全大局地说,“小周你快去快回,把电视调好就回,骑我自行车去,过池塘小心些,别像老余一样栽进去。”
  周家树取车时,不由得朝石榴树那儿看一眼,小萍也正看着她。小萍背着光,脸上有些暗影,但周家树依然感觉到小萍那幽深而多情的目光。周家树的心,便落在了院子里。
  十二
  周家树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载着两个少年,赶回了火葬场。
  周家树真没想到食堂宋师傅笨手笨脚没把电视调好,他临去小崔庄前,可是反复跟他交代的。周家树赶到食堂时,看到老余正在调电视机,宋师傅也歪着脑壳子在旁边助威。大家都以为老余总比宋师傅高明些吧,没想到老余也是个废物,弄了半天也不见效果。大家已经急不可耐了,看到被派出去的两个少年冲进屋里,齐声问:“周家树呢?”
  “我来啦。”
  “小周来啦。还得靠小周,”老余喘口气说,“电视听小周话,原来在仓库门口,好好的,一到食堂,不灵了。”
  周家树也不说话,他要赶快把电视机弄好,送自行车给柳场长,还要喝酒。周家树喝下去一口酒了,虽被呛一下,虽是一路火苗,好像也没什么。关键是,他推车出门时,小萍瞥过来的深情的目光,牵连着,把他的心也留下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情感溢满心间,随时都要流出来。此时,他没有任何杂念,就是要用最短的时间,把电视机调好,让《血疑》的画面呈现在观众面前,就能再次回到小崔庄,再回到小萍家,再见到小萍了。
  但是,不知是应了那句老话,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还是确实出了大毛病的缘故,周家树使出浑身解数,电视机就是不听话,图像迟迟不肯出来。看电视的人挤满了食堂,他们已经开骂了,因为有戴手表的人正式宣布,《血疑》开播了。他们的骂声肆无忌惮,骂谁出的臭主意,把电视机搬到食堂;骂王寡妇早不请客晚不请客,非要晚上请客;骂柳场长小气鬼,就不能买个新电视?骂什么的都有。周家树还听到一个声音骂他,骂他哪里是去喝酒啊,就是被小萍勾去了魂。这句话给周家树增添了很大的压力,好像自己的心思被人看了去,好像电视机坏成这样,都怪自己去小崔庄喝酒。
  已经有人陆续离开了,因为听说离这儿五里远的砖瓦厂,新买一部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但对于离开的人,也有提出不同意见的:“你们走吧,你们还没到砖瓦厂,我们就修好了。”还有的说:“你们到了砖瓦厂,《血疑》就结束了。”
  周家树心头的压力更大了。
  时间一点也不等周家树。时间跑起来比疯狗还疯,眨眼工夫,就是夜里十点钟了,到了《血疑》快播完的时候了。周家树到底没有把电视调好。
  愤怒的人,不仅是骂声不绝,他们开始砸东西,有人把饭厅的板凳腿砸断了,还有人把桌子掀翻。老余出来维持秩序,向大家道歉,被不知哪来的拳头捣在腰眼上,疼得他要找那个家伙拼命。
  大家全散了。周家树通身是汗,腰酸腿疼,连脖子都僵硬了,他活动一下身体,松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终于可以不调电视了。
老余说:“真是奇怪,昨天晚上还好好的,转个地方就不行,难道破电视机也认生?”
宋师傅跟着骂道:“你他妈狗日的早说啊,来来来,搬到仓库门口,看能不能放。”
  周家树有气无力地说:“算了,反正今天也看不成了。”
  老余惊惊诧诧地说:“那也不行啊,明天万一还修不好呢?你没看小崔庄那些人,跟疯狗一样?你不把电视修好,看他们不把你吃掉!知道我为什么没回去喝酒?他们不许我走啊我操!”
  “我还要送自行车给柳场长呢。” 周家树小声道,“他让我保护他。”
  老余不说话了。老余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说:“天都这么晚了,他们还没回来,王寡妇酒量大,怕柳场长他们不是对手?啊——?能喝死人的,是应该去救救他们。”
  老余话音刚落,就听门外响起“扑通”一声,声音很闷,很沉实。周家树惊恐地望着老余,意思是说,什么声音?老余也愣住了,宋师傅都要往锅灶后躲了。
  “看看去。”老余往外跑去。
  周家树也跟着跑出去,旋即,一股浓浓酒臭味扑过来。
  门外边的冬青丛旁,有一堆黑影,酒臭味就是从那里弥漫的。老余试探着走上前,踢黑影两脚,大声问:“谁?”
  黑影一动不动。
  “有人喝醉了,可能是老胡……”老余蹲下来,晃晃黑影,“是老胡,我操,老胡,老胡,醉死啦?”
  周家树把压在老胡身上的自行车掀起来。宋师傅也拿来手电筒。苍黄的手电光,照在老胡青灰色的脸上。老胡半睁着眼,嘴角流着黏稠的液体,额头上擦破了皮,有血迹流出来。老胡在众人的呼唤下,吃力地说:“喝高了……”
老余把老胡扶起来。老胡就像面条一样倒在老余的怀里。老余说:“老胡你别装了,快站好,你这家伙死人沉啊,别讹我好不好。”
  老胡说:“狗日……老余你骂我……”
  “不碍事,死不了。”老余松一口气,“还知道老子骂他。柳场长呢?”
  “谁?”
  “柳场长。”
  “还在喝……喝死王寡妇……骚?货……?”老胡吃力而兴奋地说,“火葬场都孬种……孬种小崔一路吐酒……逃了……”
  “柳场长呢?”老余关心地问,“柳场长醉了吧?”
  “谁?谁醉啦……你他妈醉……才醉了呢……说谁呢说……”老胡咬字不清了,“敢说老子醉……喝不死你……骚货……”
  老余连拖带拽地把老胡往食堂拖。周家树帮着他。宋师傅不干了:“往哪弄啊?别把食堂吐脏啦,弄到他宿舍去。”
  “先让他趟一会。”老余把老胡往食堂的砖地上一丢,就像丢一头死猪,嗵一声,老胡也跟着哼唧一声,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噜着什么,打起了呼噜。
  老余说,“老胡交给你了宋师傅,我和小周去趟小崔庄,把柳场长接回来。”
  “晦气!”宋师傅说。
  周家树骑着柳场长的自行车,老余骑着自己的自行车,往小崔庄急驰而去。老余还把宋师傅的手电筒也带上了。周家树不停地问老余,柳场长也会醉成老胡这样吗?每次问,得到老余的回答都是,好好骑你的车。周家树看不清前边的老余,他只是凭感觉,凭自行车发出的轧轧哗哗的声响,跟随着老余。到小崔庄村头池塘时,老余打亮手电,从车上跳下来,对周家树说:“小周,柳场长要是喝醉了,咱俩没本事连车带人弄过?来——?石桥太危险。这样好不好,咱把车藏在池塘边,把柳场长救过来,再骑。”周家树当然同意老余的计划了。于是,两人把自行车藏在池塘边的浅水里,步行过了石板桥。
  小萍家住在村西头,走过石板桥,几乎要穿过整个小村,才能到小萍家。乡村五月,一挨天黑,如果没有特殊事情,家家都是黑灯瞎火的,何况现在夜色渐深了,就连狗,也都熟睡了。老余在前,小周在后。老余手里的手电时灭时开,“嚓嚓嚓”疾行的脚步声也时轻时重。凭着小萍家散发出来的膻臭味,凭着膻臭味由臭转香,由淡转浓,周家树知道,小萍家到了。
  小萍家黑灯瞎火。
  小萍家怎么也黑灯瞎火啦?这让周家树不免担心起来,柳场长要是醉成老胡那样,可就危险了——栽倒在路边,如果没有人照料,能睡到天亮,虽然不是冬天,冻不死人,一夜露水,也会受凉,虫蛇出没,也会伤人。要是栽到池塘里,就是有生命危险也可能啊。周家树焦急万分地从小萍家低矮的院墙望进去,院子里黑乎乎的,堂屋、厨房、厢房里,都没有一丝灯亮,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柳场长不会出事吧?”周家树小声说。
  “难说。”老余声音更小。
  “我们怎么办?没见到柳场长啊。”周家树在老余的影响下,干脆把声音压在喉咙里。
  “等等看,”老余把嘴巴送到周家树耳边,“我担心柳场长有危险。”
  “危险?”
  “我们路上没迎到柳场长对吧?”
  “一个人都没遇到。”
  “连鬼影子都没有。”老余哀叹道,“情况复杂了,啧,柳场长失踪了。”
  “失踪?”
  “小声点。小周,咱们都是火葬场的人,不能见死不救。”老余声音虽然小,却口气坚决,“得搞个小侦察,弄清柳场长下落。”
  周家树听了老余的话,一下子也紧张起来,同时觉得老余考虑问题很周全,便跟着柳场长,从小萍家院墙上翻墙进去了。院墙很矮,腿一跨,就从墙外到墙里了。周家树又天真地以为,深夜里翻墙入院,和小偷差不多啊,万一被发现了,非当贼打不可。但他顾不得这些了,紧紧跟在老余身后,生怕一发呆,就找不到老余了。老余像夜猫子一样灵敏,他三蹿两蹴,就到小萍家磨道了。老余蹲在石磨后边,拉周家树也蹲下。周家树目光警觉地巡视着,以期能发现有关柳场长的蛛丝马迹。月亮还没有出来,暗淡的星光还不足以照亮小萍家的小院,但厢房门口影影绰绰的石榴树还是能辨别出来。石榴树后边的窗户,似乎有微弱的光亮闪一下,接着便响起低低的说话声。周家树竖起耳朵,也听不清谁在说话,更听不清说些什么,嗡嗡嗡,嘤嘤嘤的。周家树扯扯老余的衣角。老余也拍一下周家树的手,表示听到了。老余半蹲半猫着,轻灵如猿地蹿到石榴树下,也就是厢房的窗户下。周家树学着老余的样子和老余汇合一处。
  窗户里又安静了。
  但只一会儿,就响起一个怪异的声响,接着是说话声:“干什么?”
  周家树听清了,是柳场长在说话。
  “松手,让我出去……我怕……”
  是小萍,是小萍的声音。周家树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了。
  “……怕什么?都这样了……有什么好哭的。我最不喜欢女人哭。”
  “我不是女人……我是孩子……”小萍嘤嘤地哭起来。
  “你现在是女人了……从今以后,你就是女人了。别哭!”
  哭声住了。窗户又闪一下光,可能是柳场长在抽烟。
  “干什么?”还是柳场长。
  “……让我出去。”
  “出去找死啊?瘸子醉成泥了,你妈也喝多了……她巴不得啊。老实待着。”柳场长打个哈欠,“我也醉了,困,想睡一觉。”
  “不……不,你还是回吧……”
  “啪!”这不是说话声,是巴掌和皮肤的撞击声,一定是打在脸上了。
  窗户里再次响起小萍嘤嘤的哭声。
老余轻拉一下周家树,轻手轻脚地走了。
  周家树似乎知道厢房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愿意离开。但不离开的危险似乎更大。他也跟着老余走了。在翻过矮墙时,一块瓦片被碰掉下来,发出很大的声响。
  周家树跟着老余,一路飞奔,跑到村口池塘边。周家树知道柳场长在哪里,也知道小萍在哪里,知道他们干什么勾当。周家树当然还想象了许多。只是,年轻的周家树,第一次面临这样的境遇,深感茫然、无措,又愤怒而焦急。自己的情绪就像一架无法控制的机器,狂野奔驰。有好几次,他想回去,杀了柳场长,或者痛揍他一顿,把他脖子拧下来。但他的心思都被老余轻松识破,每次只要脚下一犹豫,老余都要强拉他一把,他也盲从地跟着老余急行在黑夜里。老余这样的急于离开,难道就是怕他冲动地杀回去?
  行走在石板桥上,周家树腿一软,脚一滑,摔进池塘里。机敏的老余已经做出拉他的动作了,甚至,已经捞到他胳膊了,还是因为惯性巨大,没有拉住。溅起的水花,喷了老余一身。老余急促地问:   “没事吧?小周??”
  周家树在池里里扑腾一下,爬起来,两手撑住石板,身子一蹴,似图撑上来,没想到手上力道不够,更狼狈地跌个屁后蹲。这下他被呛住了,喝了一大口水,不停地咳着,嘴里都是泥腥味。
  老余帮助周家树爬到石板桥上。老余拿着手电,在周家树身上察看伤情。周家树的膝盖擦破了皮,渗出血珠。老余有些担心,问他摔疼没有。
  周家树一声不吭,站起来,走过石桥。连自行车也不要了,埋头往火葬场走去。
  老余把两辆自行车拖上来,骑一辆,推一辆,追上周家树。老余没有从车上跳下来,他一边骑行,一边笑笑着骂道:“你都看到了小周,狗日的柳场长啊,真是禽兽不如我操他妈的,柳场长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该死,真该死!”
  十三
  周家树特别想见小萍。
  可小萍两天没来火葬场了。王寡妇也没来。她家花生地里的草才锄了一半。没锄的半块田里,杂草已经很高很密了。第三天下起了雨,第四天雨过天晴时,花生地里的草更是绿油油盖过花生苗了。小萍不但不来锄草,也没来看电视。小崔庄的人,对看电视乐此不疲,对电视剧《血疑》更是津津乐道。但是小萍一连几天没来,让周家树平添无数种猜测。
  周家树走在办公区通往火化区的沙子路上时,会在花生地边伫立良久,会看着那些疯长的杂草,如果不是那场该死的酒宴,小萍家花生地里的杂草,早应该除净了。有时候,他又会望着火化区后边高耸入云的烟囱。火葬场的烟囱许久没冒过烟了,不像砖瓦厂的烟囱那样黑乎乎的。也许,等殡葬改革全面推广时,火葬场的烟囱也会像砖瓦厂的烟囱一样,天天浓烟滚滚吧。
  柳场长呢,这几天也一反常态,下午下班后,没有往县城的家里赶,而是住在场里。下雨那天晚上,他还骑着自行车从生活区的西门出去了,第二天,有人闻到他嘴里呼出的酒气味——这是听老余说的。老余无意间走到周家树身边,告诉周家树,柳场长昨天晚上又去小崔庄喝酒了。周家树什么话都没说。周家树说不出话,陡然滋生的火苗,被严严地堵在心里,把他嘴也堵住了。
  王寡妇终于出现在火葬场了,不是在看电视的夜晚,也不是在花生地里,而是在柳场长办公室里。王寡妇这回没有大声说笑,也没有吵架,而是小声地哭泣。哭了大约半个小时,喜笑颜开地出来了。王寡妇走到她家花生地地头,看到半块花生地里的杂草有膝盖深了,大声地怒骂起来。她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草。总之,草这样深,已经锄不动了。她只好一边骂,一边拔草。拔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冲火化区号叫老余。操控室两颗人头显然不是老余也不是小崔。不过其中的一颗人头还是友好地告诉她,老余今天休息。王寡妇又冲生活区喊,但是,可能是相隔太远,并没有得到回应。王寡妇便大步流星往生活区走去,嘴里继续骂骂咧咧。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冲里面的柳场长说:“我去找老余,我让狗日的老余帮我拔草。”
  几分钟后,火葬场许多人都看到,老余又帮王寡妇拔草了。
  拔草的老余偷闲跟王寡妇说:“不是我不想帮你干活,我是怕柳场长批评我。”
  “他敢!他要是再批评你,我把他卵泡捏碎!”
  老余便笑得更自然了。
  第二天,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小萍来火葬场上班了。
  小萍担任火葬场会计。火葬场一直没有会计,现金业务是烧澡堂的老胡代理的,总账是由民政局财务股代管。小萍一上任,预示着火葬场财务工作将走上正轨。小萍一上任,最开心的莫过于周家树了。周家树终于又看到小萍了。不知为什么,周家树看到小萍,在高兴的同时,心里反而升起莫名的悲伤,这样的悲伤一直弥漫在心头,挥之不去,那种开心便微不足道起来,很多时候,是被别的更为惆怅的情绪所取代了。
  小萍就像柳场长一样,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周家树自然每天都会碰到小萍,比如午饭时,比如柳场长和老胡下棋时,比如晚上看电视时。在火葬场的各个地方,周家树都会偶尔和小萍相遇。周家树会主动和小萍说话。说什么不重要。周家树只是和小萍打个招呼,可小萍对于周家树的招呼,一直持排斥态度,不热情,不拒绝,淡淡一笑,或漠然地望他一眼,不愿多说一句话,眼里的光芒不再像从前那样单纯,偶尔的笑,也似乎事不关己,也不是发自内心,有时周家树会看到小萍站在廊柱旁,暗自垂泪。周家树知道,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那天的酒,和那天酒后发生的事有关。周家树内心的悲哀,便无数次地放大,无数次地没有着落。
柳场长到小崔庄喝酒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有时回来,火葬场的电视还没有结束,他满嘴酒气地望一眼电视屏幕,不着边际地评价两句,骂几句日本鬼子能拍什么好电视剧,再回宿舍去——大家都知道,他喝醉了。有时候回来,没有人知道是在什么时候,不过只要他悄悄回宿舍,就说明他没喝醉。
  有一天,周家树晚上去食堂吃饭,看到柳场长又骑车从西门向小崔庄骑去了,骑下去不远就追上了小萍。周家树看到,小萍跳上柳场长自行车的后坐,很快便消失了。傍晚的阳光就照在那条通往小崔庄的路上。周家树站在西门口,望着路上跳跃的夕阳的光芒,心中的悲哀像海浪一样狂涌着。
 周家树的晚饭便吃得十分不安,有一口没一口的,半碗稀饭喝冷了,馒头僵硬了,宋师傅催他好几次,才丢下碗筷,起身离开。
  没有人看到周家树离开了火葬场。周家树是调好了电视以后,悄然从西门离开的。他在看电视的人群里,没有看到小萍,也没有看到王寡妇。他便知道,柳场长在小萍家喝酒还没有回来。他要到小崔庄去。周家树的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愿望,就是要到小崔庄去,到小萍家去。去干什么?是证实自己的判断呢?还是有别的目的?他根本就没有想。他内心里,只是被一种悲哀的力量驱使着。
  小崔庄的夜色中,依然弥漫着狗臭味。周家树轻易就来到小萍家门口了。
  小萍家很安静。堂屋里亮着灯,不像那天的灯光那么刺眼。当门摆放的饭桌上,有许多碗碟,还有一瓶桃林大曲,看样子还没有吃饭,看样子是等柳场长和小萍的。难道柳场长和小萍到现在还没回来?他们会去哪里呢?周家树正想着,王瘸子突然出现在饭桌边了。王瘸子伸手抓碟子里的菜,被冲过来的王寡妇一把抢下来。
  “饿死鬼,等不及啦?等等柳场长。”王寡妇把抢来的菜放回碟子里。
  王瘸子讪笑一声,退到一边去了。
  王寡妇跳到院子里,朝天上望望,天上都是眨巴眼的星星。她对着天,一连骂几声。骂过天,又打量一圈四周的黑暗,继续骂几声。王寡妇回到屋里,再骂几声王瘸子,便和王瘸子一样,从周家树的视线中消失了。灯光照耀下的,只有一桌香喷喷的饭菜。
  周家树怕被回来的柳场长发现,便缩着头,蹲在矮墙边。矮墙边并不是好地方,如果柳场长要进小萍家院子,必走院门。周家树蹲着的地方,离柴门只有三四步远,他想找一个更为隐蔽的地方。周家树想到院子里的石磨。周家树刚想翻墙入院,就听到自行车的哗哗声了,接着是嚓嚓的脚步声。周家树知道是柳场长和小萍回来了,只好紧贴着矮墙,一动不敢动了。
  是小萍打开矮墙上的柴门,让柳场长推着车进去的。与此同时,王寡妇也迎出来。王寡妇把柳场长拉进屋里。柳场长也不客气,坐到饭桌上,自己拿过那瓶桃林大曲,牙齿一啃,给面前的碗里倒了一碗。
  周家树身子一闪,迈着小碎步,跑了。
  周家树不想看柳场长喝酒,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一路急走,回到火葬场。一路上,他已经想好了,要收拾一下柳场长。怎么收拾呢?他并没有具体的行动,痛打他一顿?似乎不是好办法,痛骂他一顿,又有什么意义呢?再说了,骂过了,打过了,他也躲不掉,还要在火葬场里接受柳场长的领导,柳场长能轻易饶过他?蓦然的,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头闪过。这个念头吓了周家树一跳,也让他打了一个寒战,心儿怦怦地狂跳好一会儿。显然,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回到火葬场的周家树,也和大家一起看电视。
  不到半小时,电视散了。
  周家树有条不紊地把电视机收进屋里,那个可怕的念头,再一次从心头闪过。这一次,他控制住狂跳的心,把那个念头想了一遍。最后,周家树听到心里的一个声音说:“他也是一条狗,疯狗,烧了活该!”
  火葬场的夜,阒寂无声,除了满天星星,一切都睡了。周家树毫无睡意,他悄悄来到柳场长宿舍院门口,轻轻一推,门开了。院子里,没有柳场长的自行车,也没有酒味,说明柳场长还没有回来,说明柳场长还在小萍家。
  周家树和黑夜一样,人不知鬼不觉地从西门出去,消失在通往小崔庄的路上。
  让周家树意想不到的是,出门不远,就听到前边传来自行车声,不用问,一定是柳场长了。周家树闪到路边,就在柳场长即将从他身边骑过时,“轰嗵”一声,柳场长连人带车摔倒在地,几乎撞到周家树的身上。周家树刚来得及退后一步,就听到柳场长痛快的呕吐声,一股难闻的酒臭味扑进周家树的鼻腔,周家树被恶心得也想呕吐了。
  柳场长真是醉得不轻啊。柳场长艰难地扶起车,没走几步,又摔倒了。周家树以为他还要爬起来,没想到柳场长干脆打起了呼噜。
  周家树心头再次涌起那个可怕的念头。周家树回身望一眼身后的火葬场,火葬场高耸的烟囱消遁在夜色中,其他建筑也是黑乎乎一片,四周除了酒臭味,只有微微的夜风。周家树走近柳场长,拍拍柳场长的肩,小声叫道:“柳叔叔,柳叔叔……”
  柳场长的鼾声浓重而均匀,他把这条不宽的乡村土路当作他家舒服的大床了。
  周家树快速地穿过生活区,穿过办公区,一直走到火化区。他走到操控室门口,抓紧门把手,向上提,膝盖顶住门板,用力一推,操控室的门开了。周家树从操控室潜进火化室,推出一辆平板车。
  从原路返回到柳场长身边时,不到十分钟。周家树再次拍拍柳场长的肩,小声说:“柳叔叔,柳叔叔……”
  柳场长鼾声依旧。
  “柳叔叔,我送你回宿舍去,来,上车上躺着。”周家树弓下腰,费力地扶起柳场长。柳场长似乎感觉到有人在扶他,一撑腿,躺到平板车上,呼噜声再次响起。
  十四
  周家树一夜未眠,后悔,后怕,惊惧,惊恐,这些词都不能准确形容他此时的心情。天亮了,他既不敢去火化区看看,也不敢朝小西门那儿望。他只知道,要不了多久,也许就在今天,火葬场的人,就知道柳场长失踪了。周家树一直呆在宿舍里,站在窗户下,向火化区望去,那儿的建筑,还是那样的富丽堂皇,鸽子安详地散步在金色的琉璃瓦上,初升的阳光,穿透淡淡的薄雾,洒下万条金光。周家树不由得看看薄雾中的烟囱,烟囱依然静静地耸立着,烟囱口也没有烟雾冒出来。但他确信,在夜里,烟囱一定短暂地冒出过一股浓烟。
  突然的,老余从火化大厅出来了。这让周家树大为惊异,老余是什么时候去火化大厅的呢?周家树从天没亮就一直望向火化区,是他把火化区的天望亮的,也没看到老余的影子啊?难道老余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潜伏在火化大厅?那就坏了,那他会看到一切的。这时候,周家树才有一种真实的恐惧感。但,转念一想,不对啊,老余潜伏在火化大厅干什么啊?他又不是夜猫子,他又不知道夜里会发生什么事。周家树看到走近了的老余,穿着一双黑色的高腿水靴。不下雨他穿水靴干什么呢?这也是周家树奇怪的。更让周家树奇怪的是,老余的肩上还挎着好几圈橡胶管,就像一个洒水工人。
  笑眯眯的老余走在清晨的阳光里,精神抖擞地把脚下的阳光都踢碎了。
  周家树还是沉不住气了,他选准时机,和老余在办公区的花园前“巧遇”。周家树假装惊讶地说:“老余,这么早啊?”
  老余放慢脚步,说:“今天我当班,早点起来,打扫一下卫生,把火化大厅各个角落冲洗一遍,轨道啊,轨道车啊,平板手推车啊,连火化炉都让我冲洗了。这下干净了,一点灰尘都没有了。”
  老余说完,似乎没有兴趣继续跟周家树说什么,快步往生活区方向走了。周家树看着老余的背影,心里还在琢磨着,老余说的几样工具,都是他夜里使用过的。就是说,这些工具,都让老余用高压水枪冲洗过了。
  老余又回过头,说:“老胡要借水管用,我顺便带给他。”
  周家树“噢”一声,不敢再说什么,赶紧回宿舍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天。让周家树不能理解的是,没有一个人提起柳场长。一天里,他分别见过老余、老胡、小崔、宋师傅,还有小萍,在食堂里,他还见到其他人。他们和平常一样,谈笑风生,互相打趣,对于柳场长一天没来上班,没有人去关注,似乎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有好几次,周家树都想去办公室。柳场长不在办公室了,小萍在。现在就小萍一个人。可他去办公室不知道说什么。万一小萍提起柳场长,他怕自己控制不住紧张的情绪。晚上看电视时,周家树看到小萍,也看到王寡妇,还有小崔庄的好多人,这些人依然和平日里一样,没有任何变化。至于老余,也少见的在人群里聚精会神欣赏着屏幕。
  一切都正常。
  但是,周家树总觉得事情远没有结束。
  直到四天后,民政局打来电话,通知柳场长参加全县殡葬改革会议时,大家才知道柳场长失踪了。
  周家树以为会引起轩然大波,没想到,大家对于柳场长的失踪,表现得很淡漠,反而对即将在全县开展的废除土葬,实行火葬,全面深化殡葬改革的方针政策议论很多。在这期间,场里发生了几件大事,一是,县殡葬管理所从民政局分离出来,和火葬场合并办公,自然的,殡葬管理所王所长兼任了火葬场场长。二是,老余任副场长兼火化班班长。三是,老胡的儿子,如愿来到火葬场,当上一名火化工人。四是,公安局来了几拨人,走访调查了老胡老余等人,后来又重点和小萍谈了几次话,具体什么内容,周家树也不敢去打听。五是,小麦收割以后,王寡妇不再承包火葬场土地,那些曾被种过庄稼的土地上,即将进行大面积的绿化和修建大型停车场。
  这年秋天,一场声势浩大的殡葬改革席卷全县城乡,火葬场天天都有尸体进行火化。周家树的工作忙碌而枯燥,每天都要有各种各样的骨灰盒从他的库房里提出,他和现金会计小萍的接触也十分频繁,对账,结算,盘点,她俨然是一个合格的会计了。小萍天天笑容满面,对自己的工作相当满意。对于周家树,她也时常照顾,会从家里带来半个狗肚子,或一茶缸炒米,悄悄送给周家树。小萍甚至还帮周家树洗过一次衣服。对于小萍的这些举动,周家树在乐于接受的同时,总会想起柳场长。想起柳场长,周家树就在心里发狠说,再也不吃小萍给的东西了,再也不要小萍洗衣服了。但是,周家树也怀疑他心里的话是假的,不真实的。时常一个人静静地发呆,还落下一个不为人知的毛病——有事无事的,会仰起脖子,呆呆地望着火葬场高耸入云的大烟囱。
  到了来年春天,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周家树透过窗户,望着冒烟的火葬场烟囱时,小萍悄悄进来了。小萍不像先前那么害羞了,她真的就是一个大姑娘了,不,她已经成长为火葬场一名合格的中层干部了。她顺着周家树的目光望去,除了冒烟的烟囱,什么也没有看到。
  “看什么呢?”小萍好奇地说。
  周家树没有回头,他知道小萍就在他身后。周家树想一会儿,说:“还记得你家那条小花狗吗?”
  “记得呀,它后来疯了……都怪我。”小萍说,“怎么提起它呀?我不喜欢那条狗,它好丑。”
  “对,它的确丑。”
  “小周,明天我休息,我知道你也休息,我妈让我到花生地锄草,我想请你去帮帮我,可以吗?”
“可以呀。”周家树很乐意地答应了,这可是他去年五月就十分向往的事,现在虽然晚了些,虽然经历了好多事,也还是心想事成啊。
[选自《文学界》2012年第十期]
原刊责任编辑   远   人
本刊责任编辑   刘晓闽
〔作者简介〕陈武,男,1963年生,江苏东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一级作家。现在连云港市文联从事专业创作。曾在《人民文学》、《作家》、《钟山》、《花城》、《十月》、《天涯》等文学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五百余万字,出版《连滚带爬》、《一棵树的四季》、《一路上》、《洁白的手帕》等作品集十一部,小说被多家选刊转载。本刊曾选载其中篇小说《换一个地方》、《不是爱,就是赌》等。
  寻找精神真相
陈   武
自从2008年底接手一本杂志后,我的小说写作基本陷于停顿,组稿、编辑、校对、出版、发行、催款等完全是我一人包办,弄得身心俱疲,焦头烂额,连一向喜欢的翻书闲读,也没有时间了。2012年杂志终于脱手,这才有这篇小说的构思。
  其实,这部作品的影像,存在我内心很久,它就像某种病毒,潜伏很深,一直需要某一个触点,让这种病毒发作。
  需要说明的是,关于火葬场的题材,我曾在十几年前发表过几篇,《崔大个子和大白牙》、《水塔》就是其中的代表,甚至包括发表在《作家》上的长篇小说《植物园的恋情》,里面的诸多场景和事件,都是以火葬场为“原形”的。但是,我总感觉意犹未尽,还需要有一篇更震撼的东西来满足我的精神空虚和由此引发的焦虑——我总是觉得,前述的几篇作品,虽然还算不错,但依然对不起我在火葬场的那段经历。  
  上世纪80年代,我曾在火葬场工作一年多时间,对于火葬场的日常生活、场景和环境,有过亲身的经历和感受。时间过得越久,那种感受反而越清澈,越明净。
  当年的火葬场,地处偏僻的乡野,远离市镇,也远离乡村,四周被农田包围,整个建筑,既富丽堂皇,又孤独荒凉。火葬场职工很少,每天晚上伴随我们的,只有一台十四吋黑白电视机,而且缺胳膊掉腿,需要人工辅助才能观看。
  就是因为这台破旧的电视机,吸引四周几个村的农民,每天晚上都会在辛苦劳作之余,走三四里路,赶来看电视。电视机起初是在会议室里,到了夏天,人太多,又潮热难耐,只好搬到室外。许多故事,就发生在这些看电视的男女人群里。对于他们之间突然发生的争吵、谩骂和扭打,我不明就里,也莫名其妙。但是,那些年长的、比我先来的老职工,早就看出端倪,对他们也比较熟,第二天会笑逐颜开地跟我摆一段龙门阵。
  多少年以后,这些故事,越沉淀,越感到原始而有味。
当我对写作重新有了热情时,首先想到火葬场这段难忘的人生经历。我想,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是我们的现实,尽管走过了多年,依然很难绕过去,甚至你压根就绕不过去。我们生存的境遇,面对的死亡,还有那些神秘的体验,那些自然和生态以及人性的细枝末叶,都需要我们回头仔细寻找。我们的精神真相,灵魂真相,只有在逆流回望中,才可能找到答案。
繁   枝
陈   谦
 一
     一切都是从珑珑的课业项目开始的。当忙碌了一天的立蕙被珑珑唤到起居室,观赏他手绘的“家庭树”时,她完全没有想到,那些珑珑用彩笔画出的枝叶里,竟藏着许多的人和事。
  就是它吗?立蕙轻声说着,半蹲下身,去看珑珑搁在起居室中间的硬纸板。灯太亮了——她在心里说,然后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扫了一眼墙角的立灯。智健和她并没有目光的交会,却在她收回目光的瞬间站起身来,走过去拧了灯杆上的开关。阔大的起居间立刻染上一层轻柔的橘光,沙发边龟背竹的叶子呈出金色调的蜡亮。立蕙的目光迅速聚焦,柔和地落到纸板上。
  这是一块从沃尔玛买来的学生专用课业项目展示板。长方形的主页旁有两个可折叠的副翼,合起来小巧轻便,易于孩子们拎着出入。
  十一岁的珑珑趴在地毯上,手压在纸板副翼两端,扭过头来看着立蕙叫:准备好了?好了吗?他还没变声,脆嫩的嗓音带着些微的奶香气。立蕙摸摸他那滚圆的大脑袋,微笑着柔声说:我好了!智健也坐下来,抱着双膝,故作郑重地说:小伙子,来吧!珑珑不响,翻身坐起,敏捷地将折盖着的两片副翼同时掀开,往两旁一摊,展示板的内页袒露在柔和的灯光下。
  立蕙第一眼看到的是顶行的深棕色花体字:My Family Tree(我的家庭树)。珑珑写下的这些字有点大小不齐,带着毛边,看上去稚气未脱,跟他那一口脆脆的嗓音很是相配。
  这是小学六年级学生珑珑的《生命科学》课最新课程项目:让孩子们写一篇文章介绍自己的家庭组成和来历,并作课堂演讲。立蕙明白,在美国这样一个以刻在国玺上的拉丁国训“E pluribus unum” (合众为一)为自我标识的移民国度里,“我从哪来?”这类问号总是如影随形。他们相信,这“哪里”是生物和文化的双重基因,你只有扶牢这个浮标,才不致在各种文化合流而成的海面上沉没。但忽然看到珑珑这个年纪的孩子,竟已开始对自我身份进行如此郑重其事地寻找,立蕙还是有点意外。
   版面上部的空间被淡青的果绿色覆满,大小的叶子腆着圆润的肚子,在叶尖陡然收回,带着盎然的喜气。那些嫩绿被利索地涂出,却有微妙的深浅变化。中间隐约呈“Y”型的粗壮树干露出强劲的根须。整个画面构图干净,带着天然的稚气。立蕙笑起来,说:好漂亮的一棵树啊!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智健朝珑珑抬抬下巴:我没说错吧,妈咪会喜欢的!珑珑憨厚地朝立蕙笑起来,露出一口孔雀蓝色调的牙箍,很有点超现实。
  嗯,它现在还只是一棵树,但马上就要成为我们的家庭树了!珑珑说着,从展板底下抽出一个透明塑胶大文件袋,往地毯上一倒,滚出一小瓶透明胶水、几支彩色水笔、一沓纸片。闭上眼睛!他兴奋地叫,伸出手来捂立蕙的眼睛。
     立蕙闭上眼睛,屏住气。只听得几声“啪,啪,啪”的轻响,再一看,那棵茁壮树上已经跳出几只浓艳的果实。她凑上前去,看到在茂盛的树叶丛中,一左一右对称的树杆上,端正地贴上了两张4英寸×6英寸的彩色照片,分别是智健和立蕙父母的合影。两对老人的性格,在这两张照片里表现得相当突出。智健那曾为矿冶专家的父母,当年双双留学莫斯科大学。在照片中,父亲穿着蓝白大格子的衬衫,戴着太阳镜的母亲穿着红白细格、领口带着白色小卷边的衬衫,一前一后相拥而立,带着中国同龄人少有的开朗和亲密。他们在镜头前几乎是在大笑,引得立蕙想起智健母亲拉着手风琴、智健父亲高歌苏联歌曲的情形,不禁微笑。如今二老常住广州天河,年近八十还经常四海神游。
  立蕙父母的照片则是在大峡谷拍的。立蕙的父亲戴着一顶棒球帽,穿深色的衬衫,神情安详。立蕙母亲淡淡地笑着。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比肩而立,看上去不特别亲密却默契相依。立蕙年逾八十的父亲如今已基本失忆。多年来,立蕙一直在劝说母亲携父亲移民来美,希望自己可以分担母亲的重负。母亲从不松口,和住家保姆一块儿在广州家里照顾着立蕙父亲。立蕙明白这是母亲怕连累女儿全家。她近年来只要有假,就直奔广州探望。此时再看到自己父母十年前的照片,立蕙感到有些陌生。她凑近去看父亲的眼睛,里面有他们父女彼此能懂的深意。如今每次见面,他总是握着她的手反复说,他有个很优秀的宝贝女儿,长大后去了很远的地方。他很想念她。每到这时,立蕙就将手搁到父亲手里,安静地听他唠叨。立蕙偶尔不甘地说,我就是你女儿啊。父亲会天真地笑起来,说,我女儿叫立蕙,可要比你漂亮些。想到这些,立蕙将手在父亲脸上轻轻划过,竟觉得指尖有点热,赶紧缩回。
  立蕙和智健的合影,被端正地贴在树干中央稍低的位置上。那是硅谷全盛时期,他们在智健公司的圣诞派对上的合影。立蕙一袭深紫色正式晚装,胸前装饰的珠片在灯下闪闪发亮,肩上一条浅紫色调的薄羊绒披巾,头发用发胶牢牢地固定了,一双同色调的长坠耳环。她的嘴角轻抿,配上眼影染出的雾气,让她的笑意里有隐约的幽怨。一脸阳光的智健着深色洋装,打一条花色活泼的领带,体贴地微斜着身子靠向她,笑着迎向快门。他们坐在一张铺着大红桌布的餐台前,那些盛着红酒的高脚酒杯晶莹清亮,雪白的盘盏刀叉在圣诞树和蜡烛的陪衬下,繁美华丽。立蕙喜欢这张照片,那是她做母亲前的最后一个圣诞节。
  立蕙转眼看到树干底部被牵着一匹小马的珑珑遮掉大半。照片里的珑珑身穿牛仔服,颈上围着大红白碎花的三角布巾,戴着黑色牛仔帽,看上去神气活现。她一边寻着说辞要表扬珑珑,一边偏开身子,再上下打量起眼前这棵大树,明显感到叶枝间果实的稀少。她自语般的轻问:就这些了吗?
   是啊,如果我是爹地那就不一样了!他有四个兄弟姐妹呢!珑珑乖巧地接上一句,没等立蕙张口,他又说:我们班上的同学,总有一两个兄弟姐妹可以充充数的,很多还地上坐一溜呢。智健打断他:你若嫌少,将你跟靓妹的照片贴上去?靓妹是珑珑心爱的猫咪的名字。爹地!这又不是汽车的后车窗,你爱画啥就画啥,这是家庭树!是严肃的事情!珑珑扭着脑袋,对着智健嗔怪起来。
  逗你的啊,智健说着,搂了搂珑珑的肩。珑珑笑起来,抽出一支彩笔,趴上前去,在自己的照片下飞快地写下英文全名: Longlong Fu,DOB (生日缩写):09-24-00。他毫无停顿地又在立蕙和智健的照片下写出:Lihui & Zhijian Fu。看着自己的名字被珑珑如此轻松地写下,立蕙有些回不过神来。她喜欢护照上自己的全名:Lihui Yan Fu。和智健在美国登记结婚时,立蕙选择了入乡随俗,改随夫姓。“傅严立蕙”这四个字,将她的来龙去脉表达得如此精准:严家的女儿,傅家的媳妇。可现在看到自己的本姓被珑珑轻巧地抽去,立蕙心里有些微微不适。虽然在日常里,几乎所有人的中间名字都会被省略,但这个夜里,看到自己被这样挂到家庭树上,一种来路不明的感觉,仿若一根小小的刺,从指甲尖轻轻刺入。
  妈咪!珑珑推了推立蕙。他握着笔,有点犹豫地说:祖父母们?智健在一旁点头笑说:你写!你是中文学校五年级学生啊,拼音比赛还拿奖的,肯定行。奶奶徐丽文,爷爷傅奇章。珑珑扯过一张纸,很快地将拼音写出,递给智健,又问:在中国,人们结婚了,妻子是不改随夫姓的吧?立蕙说:嗯,如今的中国是这样的。你原来是姓燕,很好听!珑珑得意地点点头。是严,第二声——智健纠正他。珑珑搁下笔,说:可惜找不到我曾祖辈的照片了,要不我们的家庭树可以多一层果实呢。没等立蕙和智健反应,珑珑又问:你们见过你们的祖父母吗?立蕙和智健对视一眼。智健说:我见过我爷爷奶奶和外婆,外公去世早,没见过,可惜我没有他们的合影。立蕙轻声应道:我也没有。珑珑耸耸肩,说:移民家庭都这样,没关系的。从这棵树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出我们的血液是如何汇流的。立蕙心下一声“咯噔”,赶紧说:你做得真好,祝贺你!快折好了,早点睡觉去吧。她边说边起身离去。珑珑你听见了吗?明天要早起上学呢!智健的声音在身后轻淡地停在最后一个字时,立蕙已经坐到书房的转椅上。
  她没开灯,眼前却立着那棵嫩绿的家庭树,枝繁叶茂却果实零星。如果不是珑珑最后那句话,她都不曾面对过这样一幅清晰的家庭图谱:树上的每一位长辈,都是流向珑珑血液管道上的阀门。这个意象让她不安。她知道,智健也明白,珑珑画出的那条血脉渠道,实际是流不通的。
  从窗外和过道上折进的微光在宽大的空间里叠交着,勾出墙边书柜模糊的边界,让它们显出虚幻的高大。立蕙转过身去。她愿意告诉珑珑,她是见过祖母的。
    她已记不清祖母的脸相,却还记得那脸上面密密麻麻的皱纹。祖母那稀疏雪白的头发在脑后结实地扎成一个小小的髻,总是一身盘扣简约的深色中式布衫,冬厚夏薄。瘦小单薄的身子因着一双小脚,总是颤颤巍巍。那是立蕙见过的唯一小脚女子。老人那时只是锦茗、锦芯兄妹的奶奶。立蕙听大人们说,别看这老太太如今低眉顺目的,旧时可是桂林城里大药堂主家里管事的少奶奶。立蕙有时去找同学,走过锦芯他们在院里西区的宿舍楼,看到老太太就赶紧远远绕开。她相信这穿着怪异的小脚老太当年就是《白毛女》里黄世仁母亲的样子,动不动拔出脑后的发钗给人戳上一下。
  锦芯的奶奶活到九十五岁高龄,寿终正寝——是寒露天里在睡梦中离世的,走得很安详——这个消息是立蕙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中国人说的生父,在她十九岁那年不远千里寻来、在广州暨南大学的校园里告诉她的。立蕙那时已是暨南大学物理系二年级学生。她十二岁那年随父母离开南宁,来到广州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位她称为“何叔叔”的男人。他一度曾是她眼中心里巨大的问号。
  她在去食堂吃午餐的路上被何叔叔拦下。何叔叔的到来,将那个几乎要被她遗忘的问号,突然又戳到眼前。那个问号在她十一岁那年从天而降:她发现自己确实和他长得太像了,比锦芯和锦茗都更像他的孩子。他真是她的爸爸吗?是吗?
  立蕙在刚满十一岁的初夏被那个巨大的问号迎头击中——她在南宁西郊广西农科院小卖部的台阶下被几个男孩围住。两个稍大的男孩上前拉住她,嬉笑着问:小靓女,快点讲,你爸是谁?立蕙扭着身子试图挣脱,脑后的小辫却被他们牢牢扯住,疼得她尖细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爸是严明全。她的应答引来一片轰笑,连台阶尽头黑洞洞的小卖部里的大人们也跟着笑起来。她惊异地睁着双眼,再说了一遍:我爸是辐射育种室的严明全。笑声忽然稀疏了。大男孩们松开她的辫子,捏着她的手臂低声说:说你爸是何骏,叫何骏!立蕙惊异地张大眼睛。其中一个男孩用力捏紧她的手臂。立蕙不依,他们来夺她手里的酱油瓶,一边表情诡异地说:你姐也在打酱油呢,你们家要喝多少酱油啊?店里又传来人们的哄笑。立蕙握牢手里的酱油瓶,低下腰,忍着不作声。这时,她感到本来钳制着她一双细臂的手松开了。她直起身,顺着男孩们的目光朝台阶上端看去,个子高出立蕙大半个头的锦芯,双手握一只装满酱油的瓶子,站在小卖部门口,安静地盯着立蕙身后的两个大男孩。
  锦芯那时已是南宁二中初二年级学生。若不到周末,已很难在农科院里见到她。五岁就能穿解放鞋顶脚尖跳小白毛女,过去一直在学校文艺宣传队当台柱子,还到市业余体校练过体操的锦芯,去年在“文革”后市里举行的第一届中学生化学竞赛中拿了头奖。在市中心朝阳广场举行的颁奖大会上,锦芯作为获奖者代表,在几千人面前从容地念完了演讲稿,接着又到电台录了音。她那凭语文功底说出的普通话听起来中规中矩。农作物栽培专家何骏家那自幼漂亮出众的女儿,果然像小报上形容影星歌星说的那样华丽转身,成了农科院和西郊片,甚至市里中学生眼里品学兼优的明星学生、父母们教育孩子时频频举示的典范。
  锦芯开口说的竟是:你们再耍贱,小心我砸烂你们的狗头!锦芯声音不高,但很冷,南地罕见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带出不动声色的坚硬。男孩们应声四散。这是立蕙不曾预料的。后来她想,这些捣蛋鬼若不以此极端的方式引起锦芯的注意,锦芯怕是从不正眼看他们一下。
  店里也没了声响。立蕙和锦芯分别立在台阶上下端,互相对看着。锦芯的肤色很白,抽条了的身形更加修长。上身是白底粉红细密小格子图案的套头短袖衫,领口和袖边都镶着白色的荷叶边,下身是一条短短的白色A字布裙,脚上穿一双平底白凉鞋,看上去活泼又雅致。长长的头发在脑后扎把高高的马尾,额头光洁阔长。那种南方不常见的鹅蛋脸形上,五官的线条非常清晰,浅瑰红的嘴唇线条却又非常南方的饱满。
  店前大桉树的浓密枝叶倒映在锦芯的脸上,让她那双圆黑的大眼看上去深不可测。立蕙想象自己握着空空的酱油瓶、头上被扯乱的两条小辫、脚下一双人字拖鞋的狼狈样子,在锦芯眼里会有多么不堪。她并拢双腿,在台阶下迎着锦芯专注的俯视。锦芯过去在子弟学校里只跟宣传队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小靓女们玩。她们一早起来压腿练功,下午排练,夜里不时跟着院里大人们的宣传队四处巡演,生活在自己的小王国里。立蕙这样安静羞怯的小女孩,哪里进得了锦芯的视界。锦芯转型成了学习尖子后,不久就考到市里的重点中学去了。她从不曾有机会跟锦芯如此近距离接触。在她眼里,锦芯提着一瓶满满酱油的姿态,仍是那样高不可攀。她心里感激锦芯肯为自己喝走那些男孩,却说不出话来。
  锦芯盯着立蕙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身急步走下台阶,头也不回就离开了。立蕙看着锦芯越走越急的身影,回不过神来。她走上台阶再次回头望去,看到已拐到池塘边的锦芯小跑起来。立蕙忽然意识到,那肯定跟他们说的“说你爸是何骏,叫何骏”大有关系。难道那何骏就是锦芯爸爸?
  立蕙在午餐时分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年近四十的母亲是院里微生物实验室的副主任,中等个子,眉眼不很突出,却带着让人心定的机灵劲,说话做事眼到手到。母亲穿的都是自己亲手缝制的衣裳,腰身总是收得很妥帖,让她丰腴的身形看上去玲珑有致。立蕙特别喜欢被母亲轻轻搂住时那种松软温热的感觉。母亲那时也赶时髦烫了短发,每天夜里都小心用发卷卷好,早晨再在额前脑后吹出几个大波浪。
    刚从微生物实验室里回来的母亲本来在喝粥,听立蕙一说,碗搁在嘴边,好一会儿都没有动作。他们是什么意思?立蕙又追上一句。母亲将碗放下,说:那些调皮捣蛋的小鬼,你管他们说什么!母亲一边帮她整理凌乱的头发,一边说:你都十一岁了,好好一个眉清目秀的妹仔,不要头发乱糟糟就到处乱跑。立蕙咕哝着说:是他们扯乱的,随即低头由着母亲帮她整理。母亲停下手,声音尖起来,问:他们动手了?都是哪家的鬼崽?立蕙还在自己的圈子里绕不出来,没答母亲的话,又问:为什么他们说我爸是何骏,又说锦芯是我姐?母亲打断她:锦芯好大了吧?立蕙说:是啊,她更好看了。立蕙一个短暂的停顿,问,她爸是叫何骏吗?母亲的脸色立刻就暗了,轻声说:是啊。随即站起身,收拾起盘碗。立蕙看着母亲,说:我觉得锦芯都给气哭了。母亲盯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游离,没有说话。
     立蕙家住在里外两间直套的宿舍楼里,厨房和卫生间在走廊对面。那是七十年代最流行的户型。邻里们出入烧饭做菜洗衣涮碗都会在走廊上碰着,非常热闹。立蕙住在外间,家里的小饭桌搁在靠走廊的窗子下。父母住在稍大的里间,外带一个小阳台。从阳台看出去,近处是农科院大片的果园,远处是水稻和甘蔗之类的实验田,还能看到鱼塘。院里的办公楼、实验楼夹在深浅不一的绿色中,更远处是南宁西郊连片的丘陵山脉。
  立蕙出门上卫生间回来时,探头看到母亲在里间床上的背影。母亲脑后的大波浪完全塌落了,像浸在淡蓝色枕巾上的一团墨,肩膀有节奏地抽动着。立蕙赶紧缩回脑袋。母亲哭了。她躺回自己小床的竹席上,难过地想,有点后悔跟母亲提起那些孩子间的小事,却又有些不明白,这小小的事情怎么会让锦芯好像也哭了。
  午睡起来,母亲将她唤进里屋,看着她的眼睛说:答应妈妈,你中午讲的那些事情,不要跟你爸讲。立蕙不响。母亲蹲下来,立蕙看清楚了母亲微微肿起的眼睛,身子有点僵住。母亲抓牢她的双臂,又说:你听见了吗?今天在小卖部发生的事情,不要跟你爸讲。立蕙嚅嗫着:我不讲,我不会讲。见母亲的手松脱了,她忍不住小声问:为什么不能讲?母亲站起来,想了想,说:你觉得你爸他听了会高兴吗?立蕙摇头。母亲伸过手来,轻轻抚过她的下巴,说:他会很难过的。立蕙看到母亲眼角新鲜的血丝,明白了事态的严重。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件事会让母亲和锦芯都那么难过。母亲还这么肯定它也会让爸爸很难过。你不愿意让你爸难过,对吧?母亲轻声问。立蕙点头。母亲搂住她的肩,柔声说:真是妈妈的乖乖女。
  在院里大路上再见到锦芯的爸爸何叔叔,立蕙感到了心慌。她发现自己确实跟这何叔叔长得很像,太像了,比锦芯和她的哥哥锦茗都更像是何叔叔的孩子。她自己那小巧的鼻头,笑起来猫咪一样乖巧上翘的细长眼形,简直是何叔叔的翻版,让她只要想到他,笑容就会敛住。锦芯的眉毛是神气扬起的,而她的双眉跟何叔叔一样,是很少见的弯形。自己偏深的肤色,甚至走路时偏碎的步态,都跟何叔叔极像。这个发现让立蕙非常紧张,再远远看到何叔叔骑车过来,她就赶紧闪躲到树下藏起。若是和小伙伴们在一起,她就急忙钻到她们中间。她有时又忍不住远远地偷看何叔叔,看着看着,依稀想起很小的时候,好像曾由母亲领着,在果园深处的沟渠边和何叔叔领来的锦芯玩过,她甚至想起锦芯穿着的是一双橘黄的雨鞋,但那天却像是晴天。立蕙不敢肯定那是记忆还是幻想,心下就更害怕了。
  不久,在广西话剧团恢复排演的话剧《雷雨》和同学中传借的小说《红与黑》里,立蕙知道了“私生子”这个词。在一知半解的朦胧间,立蕙对母亲那天中午的泪水生出猜疑,又不敢深想,一下就闷掉了,再走出家门去,见人就想躲闪,放学后总是快快回家,不再到处找同学疯玩。
  到了这时,立蕙开始听母亲在家里频繁地跟父亲提调动工作的事。母亲给在广东各处的老同学发了很多信,寻求接收单位。那时已是一九七七年,到处在讲十年浩劫过去了,百废待兴,前途一片大好,生活有无穷的可能。具体到家里,是父母想调往已非常开放的广州去。
   立蕙的母亲在大跃进年代戴着大红花,被敲锣打鼓欢送往广州的华南农学院读书,毕业后分回家乡广西。到农科院工作后,碰到了年长她十岁的立蕙父亲。父亲是母亲华南农科院的学长、马来西亚归侨。父亲后来告诉立蕙,新中国成立初期,东南亚的华侨听说故乡人人都将分得土地,很多家庭急忙将孩子送回国来,以期能在故乡上拥有片土地,将来叶落归根。立蕙父亲是吉隆坡华人小商家的长子,中学毕业后在家里的小杂货铺帮工,被父母挑出送回故乡广东开平接收传说中将到手的土地。没想到船一靠岸,就被政府送往华侨补习学校,第二年作为侨生参加考试,送入大学学习,毕业后分配到广西。
  这对年纪相差不小的校友在农科院一见如故,很快就恋爱成婚,却在婚后多年后才生下立蕙。立蕙是那个年代罕见的独生子女。立蕙从小到大,每天早上都由父亲或母亲送到教室门口。每逢突降暴雨的天气,整个学校只有立蕙是由爸爸打了伞亲自来接的。接到了,一定是披好雨衣,由父亲背到背上,涉水而去。若父亲出差,必有母亲来接。而别家的孩子若不愿冒雨离去的话,放了学也得在教室里耗到天放晴。
  广州的老同学们很快传来消息,说市里的仲恺农校将升格为本科院校,正在大规模招兵买马。立蕙的父母借着出差开会,分别跑了几趟广州。到了立蕙将满十二岁那年的暑假,终于办妥了调往广州所需的各项手续,立刻着手打包搬迁。这个调动消息让父母的同事都感到非常意外。人们说:你们夫妇都是各自专业里的科研骨干,又双双破格提了副高职称,在这里样样得心应手,出差开会想去哪儿都可以,那广州虽好,可毕竟去的是个中等专科农校,不挺屈才吗?立蕙母亲淡淡笑了说:小孩大了,广州那样的大城市,对她未来的发展比较好。大家转眼去看立蕙,忽然就不吱声了。
  立蕙是不大愿意走的。她和同学们从小在院里的幼儿园就是同学,如今虽然跟她们玩得越来越少,可毕竟很熟悉,这一下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要适应完全陌生的环境,立蕙心里很害怕。可这连父亲都做不了主,更由不了她。何况母亲说了,那是为了她的未来。转念一想,她就要去一个没有何叔叔、没有锦芯的城市了,立蕙又有些高兴。
  离开南宁那天,家里全部腾空了。立蕙母亲去总务处办最后的手续,留下父亲和立蕙在家作最后的打扫。将剩下的杂物清倒后,父女坐到阳台上休息。立蕙一杯水还没喝完,就望见母亲戴着草帽的身影远远地从芒果树枝掩映的马路上时隐时现,慢慢移近。穿着背心、正在擦汗的父亲几乎和她同时看到了母亲,他叹出一口长气。立蕙突然感到很难过,一下就哭了起来,说:爸爸,我好怕,我不想去广州!爸爸蹲下来。她看到他浓黑的眉毛下那双黝黑的眼里闪烁的泪光。爸爸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说:爸爸也不想去。但爸爸很爱你啊。他说着,取下眼镜,低头揩了揩眼睛。她上前抱住他的腰哭出了声。她从没怀疑过爸爸对她的感情,却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明白那天他话里的意思。
  在何叔叔寻到暨大校园里的那个早春,十九岁的立蕙已经明白,何叔叔不仅只是锦芯的爸爸。这让她对父母当年将她带到广州来的决定,生出前所未有的感激。她在这个庞杂浩大的城市里无声无息地安全生长。广州跟南宁一样,到处可见芒果树和冬青墙,不同的是,这里再没有人会让她想要躲到它们的阴影里。有很长一段时间,为了这样美好的解脱,她总忍不住想去扯几张芒果叶子。那断枝处流出的黏浆被她的指尖拉扯出细细的几条长丝,确认着解脱的欢喜。立蕙升学时考进华南师大附中,那是省重点中学。她成了住校生,在周末才坐公车回在珠江南岸的家,连邻居都不认识。用了一两年的工夫,她在学校里有了新的朋友。
  何叔叔在一九八六年初夏的广州突然出现。立蕙像广州城里的年轻女孩那样,穿着高第街上买来的港澳风情的亮闪闪的化纤套裙,说一口地道的广州口音的粤语,完全甩脱了南宁白话那些粗咧的尾音。像身边的同龄人一样,她在蒙蒙的清晨早起背英文单词,心下确认自己的未来是在大洋彼岸。何叔叔等在她去往食堂的路上,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里面的背心清晰可见。一条灰色的确良长裤,手拎一只黑色人造革提包,脚下是双深棕色泡沫塑胶凉鞋。在这个男士流行穿各式花哨衬衫、时髦T恤的城市,何叔叔的这身打扮,就像出入城里火车站的那些来广州淘金的外地人。   他看上去比过去略胖了些,头发明显花白了。他的胡子剃得很干净,微微露出的末梢却已染白,腰板也不像过去那样挺拔。立蕙觉得有些许心酸。她在正午的阳光下靠近了看他,心下一阵惊慌。开始变老的何叔叔,四下豁开的边,让真相的核心显现:她是越来越像他了。立蕙扯紧书包带子,双脚并拢。她觉得她随时都可能哭出来,赶紧咬紧嘴唇,整个心思都在对付胸腔里那缓慢上涌的酸楚。
  何叔叔说的第一句话是:你都长这么大了?立蕙直直地看着他,微微挪了挪脚。你还认识我吧?他又问。她没响。何叔叔很轻地叹口气,说:我是锦芯的爸爸。我出差来暨大开会,听说你在这里上学,锦芯让我来看看你。十九岁的大二女生立蕙听懂了这里面的逻辑。那心酸已经到了喉管。她轻声回着:谢谢你们。何叔叔接着说:变化太大了,你看,锦芯的奶奶都去世了。立蕙“哦”了一声,她觉得该安慰他,却不知说什么好。何叔叔低下头,从包里掏出个牛皮纸袋,打开从里面拿出的印着灰白格子的手帕。立蕙看到一只玉镯被递到眼前。她下意识地将双手背到身后。何叔叔将手镯递得更近了,温和地说:这是锦芯奶奶留下的。何叔叔这么远来看你,没有什么可以送给你,留着作个纪念吧。
  立蕙刚伸出手,又立刻缩回来,嗫嚅着:这太贵重了,留给锦芯吧。何叔叔一把握住她的手,这个动作非常突然,立蕙下意识地有点抵触。何叔叔点点头,示意她放松。立蕙的手掌摊平了。何叔叔将玉镯放到她手中,又将她的五指推回,让玉镯留在她手心里,轻声说:锦芯也有。立蕙一愣,想问那是不是一对,却没敢开口。她将手心打开,移近了看。那是一只蛋清白的玉镯。她不识玉,只是看到这手镯是那样通透晶莹,上面还有细微的雕刻,心下生出欢喜。
  何叔叔将手帕折起,舒了口气,说:听说你读的是物理,好能干啊。女孩子学这个不容易。锦芯北大化学系一毕业,就到美国读研究生去了。锦茗比锦芯去得更早,你们赶上了好时代啊。立蕙感到那玉镯在手中的坚硬,点点头,说:好多年没见过锦芯了,她都去美国了?立蕙想起那个夏天,锦芯转身跑远的背景,心里为锦芯感到高兴。何叔叔微笑着说:你好好读书,将来也去美国深造,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立蕙点点头。何叔叔又说:那我走了。他却没动。立蕙将手镯小心地放进书包里,说:谢谢何叔叔。何叔叔这才转身走出两步,又转回头。立蕙看到他眼睛微微眯起,喉结在动,少顷,他说:你不用跟你爸妈讲在学校里碰到我。立蕙点头,眼泪上来了,赶紧低下头,装着在整理书包带。再一抬头,看到何叔叔已拐到通往校门的路上。立蕙望着何叔叔洁白的身影在墨绿色的冬青树前停下来,回头看向自己。他也许是见立蕙还没离开,抬起手来,手心向下朝她摆了几下,示意她离去。一下,两下,到了第三下,何叔叔的手心翻过来朝向她,高高举起摆了摆。那就是再见了。立蕙立在那里,远远地看着何叔叔掉过头去,步子大起来,那抹纯白很快便融进广州夏日正午赤白的天色里,无影无踪。待立蕙从食堂的碗架上取下碗时,才想起,自己该留何叔叔吃午饭的。立蕙快步走到食堂的大窗前,往学校南门方向望去,午饭时分的校园人来人往。何叔叔的出现像是个梦境,让立蕙恍惚。她反手去摸身后的书包,触到边袋里那个坚硬的圆形物。
  现在那只玉镯就躺在书柜下部第三格的抽屉里。这么多年来,她从没向父母提起过何叔叔曾到暨大看她的事情,更没有给他们看过这只手镯。她只将它小心地带在身边,一路万水千山走来。她和何叔叔再也没有联系。立蕙是爱她的父亲的。她很害怕会有外力,将自己和父母一起组成的三人小家的温暖平衡打破。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发感激何叔叔以刻意的缺席给她带来的安全感。
  立蕙起身,蹲到书柜前,拉开抽屉,忽然听到智健在身后说:怎么不开灯?她转过头去,见智健走进书房,侧身向前拧亮了书桌上的灯。珑珑睡了,智健说。立蕙不动声色地将抽屉推上,智健扫那抽屉一眼,目光落到她的脸上,轻声说:珑珑那棵树让你不开心吗?
  立蕙坐到地毯上,抬头看智健。智健双臂抱在胸前,黑色的圆领T恤让他显得更加高大。这个当年华南工学院的男排主攻手,和立蕙是圣地亚哥加大的同学。半导体物理专业博士生立蕙当时到电机系修集成电路原理,认识了在电机系读博的智健。同期广州高校的经历,让两人生出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两人当时都刚结束了大学里的初恋,处于真空期,很快就出双入对。在学校近旁的拉霍亚海滩上,立蕙身世的秘密在智健向她求爱的夜里被全盘端出。说到何叔叔在她成年之后唯一的一次出现,立蕙听到自己悠长的呜咽,在智健胸腔里轰鸣。智健将她搂得很紧。潮水漫上来,在月光下淹没礁石。她听到智健反复的轻声:好啦,现在你的生活里有我了。
  在市政厅注册结婚时,立蕙入乡随俗地在自己的名字前冠上智健的姓,心里有奇妙的安然。两人随后双双读下博士。智健先在硅谷找到工作,立蕙去马里兰大学做了两年博士后,才来到硅谷和智健团聚,安下家来。他们在结婚六年后,才迎来了珑珑。在他们婚后的生活中,何叔叔再不曾被提起,任何可能通向那个核心的话题,都会被智健转开。以致立蕙有时会想,智健是不是已经将她生活里的那道折线忘记。
  你想起他们了,是吗?智健又问一句,没等她回答,他又说:你知道我看着珑珑,常会想到什么?立蕙摇头,瞪大眼睛等他的话。我常会想,那何叔叔会怎么挂念你。那种感情,到成为父亲之后,我才有感同身受的体会。如果他不知道你的存在,如果他没到学校找过你……不要再讲下去了——立蕙打断他。这么多年,他不曾跟她提过她的那些秘密,这时却突然这样说出来,立蕙有些意外。智健蹲下来,将手搭到她肩上,说: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挂念他,你该去找找的。如今父母们年纪都大了。你看,你爸爸都再也不能来了。立蕙盯着智健,自语般地说:你真的觉得我该去找他们吗?智健凑近来,看着她的眼睛,说:如果你心里想的话,那就该找。到我们这个年纪,看顾自己内心其实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对吧?立蕙轻轻地拥住智健,没有再说话。
  立蕙那天夜里无法睡安稳。她的脑袋里并没有清楚的影像,却有不停飘闪的白色光芒。她双眼闭紧,光标仍一刻不停地穿梭着。智健的话粘着飞镖在她耳中乱窜。她悄悄起身,披衣下到一楼书房,抬眼看钟,已过凌晨三点。
  距何叔叔到暨大交给她手镯的一九八六年初夏,二十五年过去了。立蕙从十一岁起离开南宁,就再没回去过。跟小时同学的联系早已中断。唯有一次,在母亲来美探亲时,她听母亲提到过去农科院的好些子弟也来了美国。母亲说出那些孩子的名字,立蕙大多都觉得印象很模糊。母亲一圈说下来,就是没有提到锦茗和锦芯兄妹。立蕙想了想,作出很随意的样子,对母亲说:听说那个能干漂亮的锦芯早在八五年就到了美国呢。母亲几乎没有犹豫,马上说:那个妹崽很厉害的,可以讲是才貌双全啊。听说在伯克利加大读了化学博士,发表过好多论文,还有专利发明,好像就在旧金山湾区一家很大的制药公司当高管。立蕙没有接母亲的话,她不愿意知道,母亲是从哪儿“听说”的。她想起来,何叔叔那次到暨大,他也是由着“听说”寻来的。
  立蕙想,锦芯既然发表过学术论文,还有专利,她的信息就一定能在网上查到。她上网将“锦芯何”“伯克利加大“这两个关键词打入Google,满屏的条目跳出来,果然发现有位“锦芯”在化学、制药学术刊物上发表了不少论文。立蕙快速往下拉着鼠标,很快寻到锦芯的最新信息:锦芯目前在位于南旧金山市的大型上市生物制药公司“海湾药业”任中心实验室主任。立蕙小心抄下了海湾药业公司的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
  第二天下午,立蕙从办公室往锦芯公司打电话。第一声振铃声响起,她感到手心有些发黏。立蕙迎着光抬起手,好像看到在广州的路旁扯下芒果树叶时,那些被流浆绕上指尖的丝丝缕缕。那铃声振响到第五声,留言机响了,立蕙立刻按下“0”,电话转到公司前台总机。男接线员问过下午好后,立蕙说她想找何锦芯博士。接线员马上说:哦,出于培训需要,我们下面的对话将会被录音。立蕙一愣,问:哦?什么培训?接线员耐心地说:顾客满意度方面的培训。在美国,未经当事人同意而录音,属违法行为。偷录下来的录音材料也不可为法庭采用,因此除警方外,录音前都会明确通知对方,要取得双方同意才能录音。虽说这类情形在跟商业公司打交道时会遇到,可听到锦芯公司的总机前台说要将他们的对话录音,立蕙还是有点不适。她有些勉强地说:那好吧。接线员说:谢谢你的合作,我能帮你什么?我想请你转告何博士,我是她失去联系多年的亲戚,请她方便时跟我联系。接线员热情地说:没问题。立蕙留下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码,让接线员转告锦芯。
  在立蕙给锦芯打去电话的第二天早晨,她的手机里跳出一个陌生号码。立蕙看到那650的区域号,想到很可能是锦芯的回电,心急跳起来。她摁下接听键,就听到:喂,喂,是立蕙吗?我是叶阿姨。立蕙犹豫着,想不起叶阿姨是谁。那声音轻下来:我是何伯母。一个停顿,立蕙听到呼呼的风声。没等她回过神来,又听到一句:我是何锦芯的妈妈——非常安静的女声,北方口音的国语。立蕙回过头,看到记忆的池塘里急速地蹿出一条高高的水柱。
  噢,我是立蕙。何伯母,你好!立蕙应着,看到那条水柱应声倒塌,在水面上溅出大面积的水花。锦芯她好吗?何叔叔呢,何叔叔还好吗?她想将这最后一句说得随意轻松些,可听起来却咚咚作响,令她的心随着那响声越抽越紧。
  等我们见面再细谈——叶阿姨的声音更低了。
  立蕙抬起头,看到高高木架上盛开着各色指甲花的铁网吊篮,稀疏有致地随风微微摇摆。它们在加州初夏明艳的阳光下,横陈纵行地一路挂到露台深处,将灰蓝色的空间染出点点明艳,倒映在明净的玻璃台面,变出一片柔和迷幻的彩色,让她本来忐忑的心境安静下来。
  立蕙提前了近二十分钟到达,这在她是少有的。她从公司里直接过来,因为不知道这个会面需要多长时间,特地告了下午两小时的假。
  阔大的硬木露台有台阶直通海湾边浅浅的沙滩。沿着海湾微微曲折的岸线,拐过一丛高大的桉树林,远处的高尔夫球场上有零星人影。更远处是旧金山国际机场的跑道。不时有大小不一的飞机在前方海湾水面低空掠过。另一侧,长长的海湾大桥如一条细柔的白线,将海天的混沌隔出层次,使周围的风景生动起来。
  这是叶阿姨挑选的见面地点:州立湾景公园深处安静却颇有情调的“水沿”西餐厅。叶阿姨在湾区住了很久,知道这个地方并不奇怪,但她在电话里说她要自己开车过来,着实让立蕙相当意外。在电话里听到公园的名字时,立蕙的视线有短暂模糊,一片灰蓝的水雾漫过来。她知道自己想到了圣地亚哥的拉霍亚海滩。正是在那个著名海滩上和智健一起走过无数次长路之后,她第一次将自己的身世之谜向这世上的另一人剖开,又由智健将它缝合成两人共有的秘密。
  立蕙想象不出叶阿姨如今的样子。在她打来电话前,立蕙甚至都忘了锦芯的妈妈是叫“叶阿姨”。她模糊记得叶阿姨早年在南宁东郊长堽岭的师院教英文,每周才回西郊的家里一趟。立蕙对叶阿姨最深的印象,是她骑着一辆那年代里罕见的深黑色“蓝翎”牌女式自行车。在立蕙的记忆里,那辆坤车很大很长,车头和手把弯弯翘起。车子是软闸的,那些包在灰色塑胶皮里的闸线穿绕在钢杆钢丝间,在车前方交错处汇出夸张的两股,然后结束在手把上。那辆车子有个大琵琶似的黑色大包链,横插在两个轮子之间。车轮转动时,轮毂里那些擦得镫亮的不锈钢丝变动着时疏时密的银弧,让人似能听到那叶黑琵琶的鸣响。
    记忆里叶阿姨总是穿素净色的衣服,连小格子的都没有,好像有意要跟自己那辆造型特异的“蓝翎”车子浑成一体。叶阿姨还喜欢戴一顶尖锐三角形的阔大竹斗笠,将脸深深地藏入帽檐在阳光里截出的一片阔大阴凉里。这种越南特产斗笠很受南宁城里年轻女子喜欢。她们用艳色宽尼龙纱扎作帽带,系在脖子下,很有异国风情。相比农科院里的女科研人员戴的那些软塌塌的草帽,叶阿姨的越南帽就算毫无饰物,看起来也很特别。
  立蕙记得,后来就经常能在农科院的马路上见到叶阿姨了。立蕙从小女生们的口中得知叶阿姨调到西郊民族学院教务处工作去了。她们又说,听大人讲,叶阿姨小时是在桂林借读初中时遇到锦芯爸爸的,随家里回到北方后,两人后来一直通信。叶阿姨大学毕业时,主动要求分到广西,就是为了嫁给锦芯的爸爸。
  有一次,立蕙到班里学习委员兰玲家里参加小组学习,大家又聊到锦芯妈妈到底是英文老师,派头就是不一样。在路上从不跟人打招呼,跟邻居也不讲话,不晓得算清高还是脾性古怪,所以锦芯那么傲,怕是有家传。原在里间的兰玲妈妈这时提了个布包走出来,一边用小木梳梳着短发,一边说:锦芯的妈妈当年在北师大是学俄语的。她跟何叔叔刚结婚那时,我还听过她用俄语给大家背《静静的顿河》,背着背着,她眼里都是泪。唉!兰玲妈妈跳跃的语句,小女孩们只听懂了五六分,但最后那声低闷的叹息,让她们静下来。立蕙屏住气,看到兰玲妈妈很深地看了她一眼,自顾着摇摇头,叹说:唉,这就是生活!说完搁下木梳。立蕙听到了木梳击到三合板柜面上的那声“啪”的轻响。她微低下头,看到兰玲妈妈脚上那双压有黑色喇叭花形的塑胶凉鞋从身边跨过。立蕙不能肯定兰玲妈妈看过来的那一眼,自己是“看到”还是“感到”的,一阵心惊。
  现在她在等那个戴过越南斗笠、骑过深黑“蓝翎”自行车、眼含泪水为朋友们用俄语背诵过《静静的顿河》的叶阿姨,立蕙感到紧张,更令她不安的是,叶阿姨回避了她对何叔叔近况的追问。“我们见面再细谈”——叶阿姨重复了两次,却没松口,也没有说何叔叔会出现,令立蕙生出焦虑。何叔叔应该比生于一九四○年的母亲大些。七十多岁的老人,身体可以很好,也可能很差。自己父亲就是七十五岁那年开始失忆的。再不就是中风或更严重的病症的后遗症了?这个想法冒出来,立蕙在木桌上轻敲两?下——?这是西人的习惯,走嘴说了不吉利的话,敲敲木头冲掉它。会不会是最坏的可?能——?何叔叔已离开人世?在公司停车场准备启动车子时,这个深黑的问号曾跳出来。她从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色让身上铁灰色真丝短袖衬衫显得更苍白了。她竟穿了这么深色的衣服,真像是要见记忆中总是一身冷素的叶阿姨。立蕙还特意戴上了何叔叔给她的玉镯。这些年来,这是第一次。那蛋青色的一环,在晨光里牢牢地圈在她细细的手腕上,细微的佛雕纹线若隐若现。
    立蕙往冰茶里挤了些柠檬汁,一抬眼,看到侍应生领着个上了年纪的华裔女士走到露台入口处,朝自己这边比划着。立蕙起身迎上去。是叶阿姨吧?立蕙听到自己的声音让头顶的花篮弹回来,尾音轻轻扬起。叶阿姨远远地朝她伸出手来,微笑着走来。立蕙急步上前握住叶阿姨的手。那手很瘦,薄薄的一把,却带着暖热的体温。
   叶阿姨握着立蕙的手摇了摇,说:是立蕙吧!哎呀,你都这么大了!立蕙心下一?酸——?何叔叔那年到暨大看她,见面时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你都这么大了!那一年,她才十九岁,如今已年逾不惑。立蕙努力笑笑,说:叶阿姨,见到你真高兴!这边请这边请。她拉着叶阿姨的手,走到座位上。叶阿姨松开手,停下一步,上下打量着立蕙,说:你还是这样苗条,就是高多了,真是斯文好看。叶阿姨将这话说得这么自然,听起来亲密得好似叶阿姨当年就住在隔壁,看着自己长大的一样,让立蕙不知如何应答。哎,你这继承的是你妈妈的身形——叶阿姨又加了一句。立蕙正要笑,听叶阿姨提起母亲,一下有些不自在,赶紧说:锦芯的身材那才叫好看呢。我们老师当年总是说,看人家锦芯,站有站?相——?叶阿姨脸色一下凝住了,有点走神。
  立蕙赶紧拉开椅子,一边扶叶阿姨坐下,一边说:叶阿姨,我真佩服你,能自己开车跑高速公路,太了不起了。叶阿姨笑着摆手:嗨,我考了八次路试才拿到驾照。立蕙张了张嘴,叶阿姨马上说:不过很值得,特别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能独立太重要了。立蕙想到父母不愿在美国定居的原因,跟他们感觉离开女儿无法独立,又怕拖累女儿有很大关系,轻叹说:叶阿姨你很不一样的,还懂英文。叶阿姨说:刚开始也难的,电台一开,根本听不懂,发现还不是美式英语和英式英语那么简单,是自己基本没有语感,急死人。哎,都过去了。谢谢你提醒了我经常忘记的一点:比起很多同龄的中国老人,我真是幸运的。立蕙感觉到叶阿姨思维的跳跃,却一时无法确定语气中的内在关联,就没接话,转头去给叶阿姨叫热茶。
  叶阿姨比立蕙记记忆中的样子矮了,腰板却很挺直。烫成大波纹的齐耳短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几近全白,在前额处却有几抹灰色,随着波形弯曲有致,带出几分时尚感。叶阿姨面颊和眼角的皱纹密集却都不很深,皮肤上有些浅淡的斑点,脸上的毛孔也是细密的,给人的感觉是老了,却并未松塌。叶阿姨还抹了无色唇膏,眉毛也精心修理过,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清爽。上眼睑打成两条深褶,顺着眼睛的形状延到眼角,折出长长的尾线,眼睛却很亮。立蕙过去从不曾如此近地看过叶阿姨,这时才肯定了自己过去的猜想:锦芯确实更像母亲。跟立蕙一袭深灰的暗调成对比的是,叶阿姨上身是一件纯白的尖领棉布衬衫,外套一件浅紫色薄棉开襟针织外套。下身一条熨得很平整的沙色布裤,一双浅棕色白色胶底布鞋。跟那一头浅白的发色配起来,通体干净素洁——这点跟立蕙记忆中的叶阿姨一致。
  侍应生走过来。立蕙将菜单递给叶阿姨,说:我第一次到这儿来,叶阿姨给推荐菜吧。叶阿姨接过菜单放下,说:我就要一盘他们的意大利鸡肉面。你可试试他们的串烤三文鱼,分量不大,烤得很嫩,口感特别好——太好了,就听你的,立蕙说着,也合上了菜单。
  两人点了菜。叶阿姨微微前倾身子,说:哦,我先得说明一下,今天我请客。立蕙马上摇头:我——叶阿姨摆着手,说:打住!我是长辈,这第一餐该是我请。其实最好是请你到家里来,但现在暂时做不了——叶阿姨——立蕙打断她,说:我是晚辈,孝敬你是应该的。叶阿姨将手按到菜单上,压了声说:听话,立蕙!就当我是代何叔叔请你的,可以吗?
  立蕙看到叶阿姨的眼神有些冷,立刻安静下来。叶阿姨很淡一笑,说:这就像个乖孩子了。一个停顿,她又说:你不是问何叔叔吗?立蕙点头,抬眼看到一只蜂鸟飞近头顶的那蓬白色指甲花,她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跳速度跟上了那鸟儿翅膀快速扑打的频率。
  何叔叔已经在前年春天离世了——叶阿姨的声音飘过来,风一样,极轻。立蕙看到那只蜂鸟“啪”的一击,尖小的长嘴定在铁网间的草叶里,摇落下的指甲花瓣星散而下,让人想到雪花。她靠到椅背上,感觉后背抽紧了,不响。叶阿姨凑近了,看着她轻唤:立蕙?立蕙回过神来,很轻地说:啊,怎么会是这样?何叔叔年纪并没有很大——她侧过脸,看到自己走出暨大学生食堂的大门,去寻何叔叔白色的身影。她十九岁了,那时。十九岁的她,竟没有留何叔叔吃顿学生食堂的午餐,现在看回去,那竟是他们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何叔叔身板挺直地藏在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里,慢慢走远。
     立蕙拿起纸巾,轻擦着眼角的薄泪。叶阿姨平静地看着她。这平静让立蕙感到压力,她努力忍着,不让已涌到鼻腔里的微咸清液流出来。人都有这一天的,好在何叔叔走得很快,没吃什么苦,叶阿姨缓慢地说着。立蕙捏着纸巾盯着叶阿姨,等她下面的话。
  他那时在东部马里兰锦芯的哥哥那儿。天刚暖了,他们白天去海边玩。何叔叔下船时还高兴地从很高的舷梯上跳下来。问题可能就出在这里。人老了,血管就像老旧的水管管道,壁上很多锈斑。你不动它,它可能还行,遇激烈冲击,锈斑就可能脱落,堵塞血管。他刚落到地面时,脸色一阵发白。他没有及时告诉大家他不舒服,自己强忍,大概以为可以顶过。但到了半夜就再顶不住了,紧急送医院,是大面积心梗,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来,就走了。
  立蕙低下头,将餐巾纸打开,蒙住眼睛,轻轻移下,抹净面颊上的泪,抬起头来,喝了口冰茶,说:这几年越来越频繁地听到长辈们的这类消息,每次都让人很难过。叶阿姨点点头,说:你是个很善良的孩子,真可惜,我们没早点联系上。立蕙不知如何作答。叶阿姨安静地坐着,头侧过去,望向海湾远处。这时已是正午,阳光垂泻而下。微风吹过,叶阿姨前额的头发在脸上打出移动的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好一会,叶阿姨才调过头来,问:你父母都还好吗?算起来,我怕有三十多年没见过他们了。
  菜上来了。立蕙帮叶阿姨往意大利面上撒着胡椒,点头说:他们都挺好的。可惜我爸前两年得了老年痴呆症。他们来美国住过一阵,都拿了绿卡了,最后还是说回国更习惯。我知道我妈是怕拖累我们。其实他们这样,我倒更不放心。这几年只要有假期,我都往广州跑。叶阿姨本来在搅拌着面条,这时停住了,脸上的表情暗下来,盯着立蕙,想了想,说:照顾一个老年痴呆的病人是很辛苦的,而且你妈妈也是个老人了。?是啊——?立蕙叹口长气。
  叶阿姨安静地嚼了一口面,放下叉子,问:我记得,你比锦芯小两岁,是一九六六年出生的,对吧?立蕙点头。叶阿姨侧过脸,目光看往海湾的方向,微眯着眼睛,好像在抵抗阳光的刺激,过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妈妈如今还写毛笔字吗?她那一手字,可真是写得好啊,非常好。
  香松酥脆的烤三文鱼在立蕙的嘴里正融出油香,她喝口水,说:我没见过我妈写毛笔字啊。叶阿姨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说:哦,是吗?那该是你出生前的事了。你妈妈和锦芯爸爸他们一起到融水苗族自治县的大山里搞“四清”,你妈妈在那里跟何叔叔一起练的毛笔字。跟何叔叔学练毛笔字?立蕙将叉子定在盘里,问。叶阿姨没答话,自顾着往下说:何叔叔的曾祖中过举,早年是桂北兴安城里的耕读世家。你将来有机会去兴安,到灵渠走走,那里还有何家的牌匾。何叔叔的毛笔字一向写得非常好。抗战胜利后,四六年初那会儿吧,我们全家从昆明出来,要回老家西安。一路走到桂林,我就是被何叔叔的字留下来的。说到这儿,叶阿姨轻笑了一下。我家里逃到桂林时,临时租在何叔叔家的大宅子边,就在中山路十字街拐角上,当年是桂林最热闹的街市,一排排的桂树,飞扬的尘土。我那时在读初中,差不多天天去锦芯爸爸家里看锦芯爷爷写字。立蕙屏住呼吸,见叶阿姨低下头,慢慢地用叉子搅着盘里的面。她想了想,说:我小时候听说你都回北方了,读了大学后又专门到广西来跟何叔叔成家的。叶阿姨点点头,说:是啊。唉,人的一生,有时就决定在“一念”。很多现实的困难,比如生活习惯、风土人情、性格差异,年轻时不会想的,直到碰到很多困难。说到这里,叶阿姨突然停下来,说:你看我扯远了。我是讲,你妈妈和我们家何叔叔,那时都在融水乡下的工作组里。你妈妈业余跟何叔叔一起练字。我六五年冬天到柳城去支教——哦,这些广西地?理……?叶阿姨看看立蕙。
  立蕙点头,说:我有点概念。那是柳州地区的一个县吧?叶阿姨点头,说:是的。我在柳城的事情办完了,那里去融水很近,正好柳城教育局有车去,我跟过去看看春节后就没再回过南宁的何叔叔。我是在那里看到你妈妈的字的。说到这儿,叶阿姨停顿一下,很深地看了立蕙一眼,想了想,说:那些字堆在苗寨生产队破烂的办公室里。办公室在简陋的竹楼上,楼下养猪,很臭,但风景非常好。真是层峦叠嶂啊,深浅不一的黛蓝,墨绿的凤尾竹拥到竹窗前,再远处是苦楝,那是画都画不出来的美。所以听人讲“桂林山水甲天下”,我就说,那样的山水风光,广西到处都是,更美的都有。可惜绝大多数人根本无缘亲近它们。我看着竹窗外的景致想,在这里练字的感觉肯定非常奇妙,简直就是给山水画卷题墨。你妈妈很有灵气。我看了她很多字,将那些写在报纸上的字铺开看,真是进步神速。我就想,可惜她没有碰到锦芯的爷爷,若跟了他老人家学,凭她的资质,会出息成个大书法家的。你在那里碰到我妈妈了?立蕙很轻地问。叶阿姨苦笑了一下,嘴角不经意地一撇,表情就冷了,说:我只在那儿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走了。没有见到你母亲,只见到了她很多的字。很多——叶阿姨又强调了一句。你说你没见过你母亲写毛笔字,嗯。后来回城了,很快“文革”开始,你又出生了,她可能再也没空,大概也没心情再写大字了。
  立蕙看到一个巨大的问号,被叶阿姨看似漫不经心地抡成了一个完整的大圆。立蕙瞪着眼睛,清楚地看到自己家庭树上的所有枝丫,如何从那个圆形的树上生长出来。她如果像珑珑那样也来给自己画一棵的话,那树底下坐着的,会是她,锦芯和锦茗——她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妹。她比珑珑幸运?些——?这个想法跳出来,立蕙摇摇头。她知道,若按美国式的严格要求,锦芯锦茗该延出一条长长的折线,连到另一棵家庭树上去。
  叶阿姨切着鸡肉,说:如今我倒天天会写一阵毛笔字。这跟人家练太极练瑜伽是一样的,能让心静下来。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直写一直写,那些烦恼好像真的能随黑黑的墨迹流走。叶阿姨停了一下,又说:你妈妈现在年纪大了,时间比较多,让她写写大字,会很有益的。立蕙想到母亲如今为了照顾父亲,连单位里组织的各种旅行团也不参加,每天陪丈夫散散步,买个菜,偶尔串串门,傍晚跟老同事们聚在水泥地上跳舞,看不出有什么烦恼。就是说到丈夫的病,她也总是说:你爸能吃能喝,体检指标比六十左右的人都好,我怕还活不过他呢。痴呆点怕什么?我不痴呆就行了,可以服侍他。只要他活着,就是个伴。你不要想象照顾他是苦,等你老了就懂了。这样说来,如果练字是寄托,大概母亲如今真不需要了。
  叶阿姨搁下刀叉,说:我已经吃好了,你慢慢用。立蕙看到叶阿姨碟里还剩下三分之一的面、几片鸡块。叶阿姨接到了她的目光,敏感地回应说:剩下的我打包带回去。立蕙这时也将盘里的食物吃完了。侍应生过来收拾盘盏。立慧和叶阿姨又点了咖啡。
  咖啡很快送来了。叶阿姨一边往咖啡里加着奶和糖块,一边问:你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生活一定过得很顺利。你上班吗?立蕙呷了口咖啡,笑笑说:谢谢叶阿姨,唉,我如今连镜子都越来越不敢照了。叶阿姨赶紧摆手,嗔怪道:瞎讲!你这么年轻,这想法要不得。中国老话说的“相由心生”,一点不错。心态最重要。立蕙说:真是太忙乱,总觉得累,憔悴得很。叶阿姨“哦”了一声,说:要多运动,又问:你如今在做什么工作呢?立蕙答,我在半导体公司做芯片成品率优化方面的研究——她不知叶阿姨是否听得明白,口气有些犹豫起来。叶阿姨抬眼看她,说:女孩子做研究工作很好的。好多年前,我听到他们谈起过,说你也来美国了,在念博士。立蕙一愣,想问“他们”里有何叔叔吗?转念却说:那时候年轻,没多想,就一路读下来了。她看向远处的圣马刁大桥,那沉沉一线通向彼岸——是何叔叔跟她说的,将来到美国去,长见识,她就来了。何叔叔不说她应该也会来的。那时的广州,年轻学子们的人生目标是要到国外深造。但何叔叔那年如果没有告诉她锦芯已在美国念博士了,她未必真会明确决定要念下博士。锦芯一直高高地在前头,特别是那个夏天,在高高的台阶上,她认出了锦芯的身份后,锦芯最终变成亲切的榜样。
  叶阿姨点点头,说:你们这些孩子都很能干。在美国读博士很辛苦,我看锦芯他们就知道了。你爸爸妈妈一定很高兴的。立蕙没说话。她想自己父亲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刻,怕真是看到她穿着博士袍戴着博士帽、从圣地亚哥加大理学院院长手里接过博士证书的那个瞬间了——智健后来告诉她:听到麦克风里读到你的名字的时候,爸爸流泪了。立蕙走下台后,紧紧拥住父亲。严博士!我立蕙是博士了!爸爸揩着眼睛说。在十二岁离开南宁的那个早晨,她抱住父亲的腰哭出了声——为了他含泪说出的对她的爱。立蕙在圣地亚哥明艳的五月天里透出了一口长气,她终于对父亲做出了些许报答。
  立蕙刚想问锦芯的近况,叶阿姨又说:你成家了吧?孩子呢?立蕙点头,掏出钱包,取出一家三口的照片递给叶阿姨。叶阿姨侧身从包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双手接过立蕙的照片,大概是嫌光线被头顶的花篮挡着有点暗,她往后移了移身子,将照片拿近了再看,几乎是端详。好一会儿才将照片还给立蕙,说:真好看的一家人,孩子长得太可爱了,眼睛圆圆长长的,好像你。你先生也生得俊,是同学吗?立蕙说:是在美国读书时的同学,家里也是广州的。叶阿姨微笑着点头:多好啊!人老了,看到孩子们过得好,最欢喜了。我们如果早几年联系上就好了。立蕙轻声说:就是啊。叶阿姨叹口气,又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他属龙,马上就要十二岁了,我们叫他珑珑,玲珑的那个珑。叶阿姨笑说:我喜欢这个名字,很配他的样子,很讨喜。他的中文怎么样?唉,这就是我最头痛的事情了,听、说都还不错,但读写就不怎么行,立蕙苦笑着摇摇头。叶阿姨摇头,说:再难也不要放弃,要坚持送去中文学校。小时候打下拼音的基础,笔画顺序也弄通了,将来大了再学就容易得多。我的孙辈们如今上了大学的,都在选修中文。他们都说,小时候打的基础帮助太大了。立蕙笑着说:我已经送珑珑上了五年中文学校了,从骆宾王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学起,弄得我都重新翻了一阵唐诗呢,可也就这样了。
  关键是坚持,叶阿姨说着,喝了口咖啡,说:我一直在看你手上的这个玉镯,特别好看。立蕙的心跳快起来,放下手里的杯子,将手伸到台子中间。从花篮四周直泻而下的正午阳光,将她腕上那圈烟白色的玉照得剔透通明。立蕙这才发现,里面有些小小的细绒般的云纹,横在微型弥勒佛像间若隐若现。何叔叔将这个手镯交到她手里,她一直将它套在墨绿色的平绒小袋子中,锁在广州家里自己的小柜抽屉里。出国时带出来,时刻随放身边,却很少取出来。她从不曾注意到这上面有小小的云纹,便好奇地要脱下来看。叶阿姨按下她,说:你戴着很好看,不用取下来。立蕙松了手,说:哦,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云纹。这是家里传下来的,她小心地说。叶阿姨点点头,说:我们家锦芯也有一只相似的,是她奶奶留下来的,那上面雕着观音,也是这样细致。你回去用放大镜看,会发现上面的每一颗佛珠都雕得很细致,旧时的东西就是好啊。那时的人,一辈子就专心做一件事。锦芯那只也是这样,侧沿也有一圈玉皮。听她奶奶说,那是从一块和田玉上直接剖制的,故意留着玉石皮。你看它有皮这边的表面不怎么平。内里挖出的那块,做了两个玉佩,由锦芯她哥拿着。有传家宝的人家是幸运的,一代代血流下去,有这些东西,是个念想。你将来要把它传给珑珑。
  你说得真好,立蕙轻声应着,将腕上的玉镯转了一圈。叶阿姨淡淡一笑,说:今天看到你,晓得你过得这么好,作为长辈,我真是很开心。已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我过两天就要到东部锦茗那里去,跟他们一块儿去参加我大孙女妮子在马里兰大学的毕业典礼。锦茗在佛吉尼亚大学教书。那小丫头秋天就要到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去了,拿到全额奖学金去读医。啊,恭喜你了!真厉害啊!立蕙由衷地说。叶阿姨笑起来,说:这丫头从小特别省心,很自觉。锦茗的老二是个男孩,还在读高中。
   锦芯也跟你一起去吗?立蕙问。叶阿姨一个停顿,表情黯淡了,静坐着,好一会儿都没有反应。看到叶阿姨的眼睛有些微红,立蕙小心地问:锦芯怎么啦?叶阿姨这才回过神来,说:说来话长。应该说,锦芯原来一直都很顺,从小就不用人操心的。北大一毕业,就嫁了同校无线电系的男生。那是湖南人。两人一起来伯克利加大读博士,锦芯念化学,我女婿念计算机科学。锦芯从小很好强,这你也晓得。她一边读博,一边生孩子,二十七岁那年生老大,两年一个,连生了三个孩子,博士论文答辩都是挺个大肚子去的。
  啊!立蕙轻叫一声。太厉害了!她又加了一句。叶阿姨摇摇头,神情悲切地说:我那时身体不好,回国养病了。很多中国同学都是生了孩子就丢回国给家里老人帮养,等自己安定了,再接孩子出来团聚。我们也劝她让我们带孩子回去,可她死活不肯,说孩子得在自己身边长大,让我们不要管。何叔叔心疼她,让锦茗给办了绿卡,坚守在伯克利帮她带孩子。大家那些年其实都很辛苦。等她博士毕业找到工作,才安定下来。我那女婿在硅谷做事。前些年网络业最好的时候,他供职的那家公司很快就上市了。当时那股票在纳斯达热得不行,上市第一天就涨个百分之二三十,按俗话讲是发了。他做了几年把股票的钱都拿到手,就闹着海归,回国创业。回去在中关村跟朋友合开个高科技公司,说起来做得挺不错的,去年初就突然生病了,查来查去查不出病因。人就眼见着消瘦,不停拉肚子,到后来整个人脱了形。你不能想象生命有多脆弱,一个活生生的汉子,说没就没了!立蕙一惊,问:你是说锦芯的先生?走了?叶阿姨点头,说:是啊。
  立蕙回不过神来,脱口说:他们有三个孩子呢!天啊。叶阿姨摇头,说:孩子倒也都大了。老大如今在康奈尔念大二,很懂事,又漂亮,何叔叔生前最疼她。老二非常聪明,高中跳了一级,现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大一,老三还在波士顿念寄宿高中。经济上没问题的。只可怜我那女婿,那么出色的一个孩子,在很恶劣的环境里长大,自己一路很努力走过来的,又那么孝顺——更不幸的是,锦芯原来那么顺的一个女孩子,学习、工作一向很出色,中年竟来了个这么大的打击,一时受不了,精神几乎崩溃,有一阵患上抑郁症。到去年夏天,竟引发肾衰竭,如今要透析。这样一来,一个人的生活品质,你可以想象。
  立蕙感到全身僵住,眼睛无法聚焦,前方的人影一个个散开来,成为五颜六色的光斑。锦芯的身子被那些光斑缠绕着……高高地在前方的台阶上站着,突然转身,沿着小径跑远,锦芯哭了,肯定。立蕙打了个寒战。
  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立蕙轻声问。
  还算稳定,已经上班了。身体当然是虚的,但看上去比过去更拼了,让人担心啊。唉。本来是一周透析一次,最近说数据不太好,很可能要加到一周两次。说到这儿,叶阿姨的情绪平静下来。可以换肾的,对吧?我有个同事今年初就做了手术,很成功,现在恢复得挺好。我记得,里根政府那时就通过的政策,换肾是可以完全由政府负担的,立蕙的语气急促起来。
  叶阿姨看立蕙一眼,点头说:透析很辛苦。连出门旅行都受限制,到外地住一周以上,都要先找好透析的地方。虽说换肾在美国排队迟早能排上,但什么时候能排到匹配的肾源,很难讲。我和她哥哥都去做了测试,可惜都和她配不上。
  立蕙心里“咯噔”一下,还未说话,就见叶阿姨转过身去,朝远处的侍应生招手,表示要买单了。侍应生拿着账夹过来。立蕙和叶阿姨同时伸出手去抢,叶阿姨叫起来:No!立蕙,听话!立蕙看到叶阿姨表情非常严肃地盯过来,缩了手。叶阿姨按下账单,说:这餐饭就算是我代何叔叔,也代锦芯他们请你的,好吗?立蕙嗫嚅着,鼻子有些发酸,轻声说:那就真要谢谢了。等你从东部回来了,请你们到家里来聚聚。
  正在签单的叶阿姨停下来,看看她,说:好的呀。我今天很高兴。我喜欢你这个孩子。你有我的手机号码了,我们随时联系。有机会,你请跟锦芯联系一下,她要到她侄女毕业典礼那周末才会过去。她知道你在找她,很高兴的。她也会找你。你们在这儿这么近,做个伴儿,多好。立蕙点头。
  立蕙挽住叶阿姨,将她送到停车场里的车位上。立蕙注意到那是一辆七八成新的沙金色凌志车。叶阿姨看着车子,说:这是志达,也就是我女婿留下的车。她说着,那声音有些变了。立蕙安静地帮叶阿姨拉开车门,等叶阿姨坐进车里,忽然心思一动,微低下身子,低声问:我想问一下,何叔叔安葬在哪儿?叶阿姨似乎有点意外,抬起脸看向立蕙,想了想才说:葬在华盛顿近郊一个很开阔漂亮的墓地里。那里有片专门开辟给中国人的区域,墓碑是竖立的。我给自己在边上买了一个位……叶阿姨,你会长命百岁的,立蕙打断叶阿姨的话。叶阿姨一笑,表情竟带上了些天真,伸出手来,轻轻却是很快地摸了摸立蕙的脸颊,说:谢谢你。我们家里除了我,都是学科学的,你也是啊。最关键是活着的时候要活得开心,长短并不那么重要。但还是要谢谢你的吉言。
  立蕙退出几步,看叶阿姨将车倒出来,摇下车窗,向自己招手,再一眨眼,那抹沙金色就转上了通往公园大门的车道上。整个过程十分流畅。立蕙一愣,想,怕没几个人记得叶阿姨当年座下闪着银光的两只钢轮间横插着的那把深黑琵琶了。真是比弹指还快。她站在停车场里,抬起头,一架阿拉斯加航空公司的飞机掠过海湾上空,越降越低。机尾那个爱斯基摩人的脸越来越清晰,看上去真是历经沧桑。他在笑,灿烂却是饱经风霜的笑容。可他死了——立蕙捂住双眼,再松开。锦芯那张生机勃勃的脸浮上来。立蕙迎上她看向自己的幽深眼神,慢慢退下腕上的玉镯,小心地放回手袋里,朝停车场深处自己的车子走去。
  锦芯在叶阿姨飞去东部的当天夜里,给立蕙打来了电话。
  立蕙正在往洗碗机里放着盘盏,珑珑举着她搁在起居间茶几上的手机跑来递上。立蕙抬抬下巴,示意珑珑将手机搁在台上,等她稍会儿再看,却一眼瞟到珑珑举到眼前的手机屏面上跳出的是新存下的锦芯家号码,赶紧扯下塑胶手套,按下对话键,随手摸了摸珑珑毛茸茸的脑袋,谢过他。
  请问是立蕙吗?沉着的陌生声线,非常干脆。在立蕙的记忆里,锦芯的声音总是高昂犀利的。小时候坐在农科院子弟小学的礼堂里听锦芯发言,总让她想到冬天的午间靠在宿舍楼边桉树下啃甘蔗的时光。咔嚓咔嚓,那些青皮的糖蔗、黑皮的果蔗是那么清脆而多汁,令人口舌生津。立蕙没想到,锦芯的声音也会生长,像那些节节升高的甘蔗,在根底变出坚韧。
  我是立蕙。立蕙一个激灵,声音轻下去,很快地将洗洁剂倒上,按下摁钮,转身拐出厨房。洗碗机的进水声在身后“哗,哗哗,哗”地追击而来。我是何锦芯,锦芯在那边追上一句。立蕙应着:噢!锦芯,你好你好!多少年没见了啊,你还好吗?她一路上楼,转进主卧室,随手关上门,坐到地毯上,没顾得开灯。从窗纱里看出去,墨蓝的天色被远处邻人的屋顶和行道树的枝丫剪出黝黑边角,嶙峋间有些白亮的光。立蕙有些欢喜起来。
  谢谢,我还可以。听我妈妈说你们见过面了。她回来好兴奋,跟我说了好多的你。叶阿姨安详的面容跳出来,立蕙想象不出她兴奋时的样子,有点走神。可惜我前些天有点忙,没能跟她一起去。我妈说你的状态特别好,好年轻,家庭也很完美,真让人高兴。立蕙听出那声线在变柔。
  噢,哪里哪里,都过了四十岁了——立蕙说到这儿,心下一酸。记忆里锦芯最深的形象,是穿着一件粉红细格带荷叶边的的确良短袖衫,挺拔地站在台阶上,通体舒展得没有一丝皱褶。锦芯呵斥那些个小毛孩四窜而去后,眼里的冷光掠过来。那时她们都是十几岁的少女,在南中国桉树浓重的阴影里同时被一支冷箭穿透,却不曾相互安慰。
  叶阿姨看上去才是好,还能自己开车,真了不起,立蕙掩饰着说。锦芯在那头迟疑了一下,说:是啊。日子过得多快,我们大概有三十年没见面了吧?立蕙未及接话,锦芯又说:我想请你方便的时候到家里来坐坐,好好聊一聊。
  我也很想见你。我跟叶阿姨说了,等她从东部回来,要请你们到家里来,立蕙应着。锦芯赶紧说:噢,等我们从东部回来,孩子们也回来后,再请你们全家一起过来聚聚。立蕙心下明白锦芯是想尽快单独见她,就说:我周末有空,看你的方便。锦芯的口气轻快起来:那好。我三个孩子都在东部,我现在一周有两天在家上班,三天去公司。可我下周末要飞马里兰参加侄女的大学毕业典礼。如果你方便的话,这周六能不能来小坐一下?立蕙还未开口,锦芯在那边赶紧说:这样临时约你,但愿对你来说不会太仓促。
  立蕙当即应下。两人互道了珍重。立蕙刚收了线,就接到锦芯传到手机上的短信息。一看,是锦芯家的地址,是在希斯堡市。那座小城在跟叶阿姨碰面的湾景公园对面的山间,紧靠着生物生化公司云集的南旧金山,是湾区有名的老派富人聚居地。当年林青霞刚出嫁时,在那儿安过家,湾区华文媒体很热闹地报道了一阵。锦芯竟住在那里,让立蕙有些好奇。
  周六早晨,智健和珑珑父子一早去了运动俱乐部。这是他们的“父子时段”。待智健健身完毕,珑珑的游泳训练也结束了,两人泡好三温暖,去吃顿平时立蕙严格限制他们进食的汉堡,再去书店五金店等处逛逛,回到家该是午后了。智健如今除了偶尔到排球俱乐部打打球之外,更热衷的是到旧金山当义务城市导游。他业余花不少时间自费修课、参加培训,了解旧金山的历史和街道、建筑及文化,成了旧金山城维多利亚建筑方面的专家。他周末不时到城里,以志愿者的身份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参观市区漂亮的维多利亚建筑群。
  立蕙将家里的琐事打理完毕,上午近十一点时出了门。她挑了件深梅红的Ralph Lauren新款短袖POLO衫,左胸前马球手和骏马的白色大标识,细细的腰身掐得恰到好处,下身是一条白色纯棉七分裤和白色纹麻编底凉鞋,配着精心修剪打理过的短发,长长的脖子,一对梅红间白纹案的细长耳环,亮色的唇膏,看上去生机勃勃。
  立蕙转到超市买了一把含苞待放的百合。这些年来,立蕙偶尔想到锦芯的时候,总觉得她是最合适用百合来表达的那种女?子——?硕大花朵开放的姿态如此恣意,浅白的巨大花瓣包裹着色泽纹理浓重而繁复的芯蕊,馥郁的香气冷艳决绝。立蕙为自己终于有机会亲自对锦芯作如此嘉许,心下有些雀跃。她又寻到附近一家日裔经营的糕点店里,买了一盒绿茶和红豆做馅的茶点,才转上高速。一路从硅谷南端腹地沿二八0高速公路北上,按GPS的引领,不过半小时的车程,便开始在希斯堡浓荫蔽日的柏油山道上盘旋。
  立蕙摁下开启车窗的按钮,伴着车窗清晰的滑落声,车里立刻灌满红杉混着桉木的清香。微风挟来海湾的淡腥,气温也比山下至少低了三五度。窄小山道边间隔稀疏的豪宅依坡而建,大多是样式古典的老房子,前庭后院花木扶疏。立蕙的车速慢下来,心里的紧张疏淡了。
  锦芯家在一条隐秘的弯道尽处。立蕙按GPS的指引,拐进一块几乎被参天红木蔽掉天空的圆形空地,看到正前方一扇大开的深灰色栏杆铁门。她看一眼门侧铜雕信箱座下的号码,知道锦芯的家到了。
  按锦芯在电话里的指点,立蕙将车子直接开进铁门里,一眼看到前方至少二百七十度的宽阔风景线。她将车子在喷泉边停稳,捧着百合,拎了茶点和手袋走下车,站在前院打量这个藏在山谷里的深宅大院。
  这是一个在小坡顶上开出的宽大平台,边缘近房子一侧有棵巨大的橡树。近午的阳光穿过,在地上打出斑驳光影。喷泉池子的中央坐着一条线条柔美细致的铜雕美人鱼,水柱从她双手托着的水瓶里喷流而出。池边有些铜莲叶、青蛙和龟,一圈小小的水柱,轻缓地喷吐着水花,水声清亮舒缓。平台边缘高矮不一的花坛花带里开满了绣球、天堂鸟、玫瑰和热带兰花,夹着阔叶蕨根类热带植物。
  锦芯的家是地中海式两层楼房。外墙刷成细腻的姜黄色,有几个错落的尖顶,看上去很有气势。深栗色原木的门窗,同色调的细巧铁件外饰,配着质感厚重的红瓦,给房子外观平添出低调的雅致。左侧那蓬茂盛的三角梅,在阳光下开出一片烂漫艳红的花朵。
  从这里远望,旧金山国际机场伸向海湾的跑道清晰可辨。山下密密麻麻的房屋像是浸在灰蓝的水里,高速公路上南来北往的车辆若隐若现,静中有动。立蕙想象着这儿的夜景,有些走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带着犹豫的女声:是立蕙吧?立蕙赶紧掉过头去,看到锦芯正跨出大门,十指交叉着握在胸前,站在台阶上微笑。
  立蕙取下太阳镜,微眯起眼睛。台阶不高,却感觉锦芯站得很高,很远。那灰栗色的台阶上一片清亮。有三十年了吗?立蕙摇头,望见锦芯的身影开始移动。她跑开了,沿着小路,一直拐过池塘。
  立蕙轻叫:锦芯!你好啊!锦芯轻轻提起淡橄榄色麻质长裙的裙脚,走下台阶。立蕙迎上前去,两人在台阶上相拥,松开时,把臂轻摇,互相打量。
  立蕙很想说:你一点都没变,却张不开口。锦芯上身穿一件亚麻色麻棉混纺长袖衫,衣身宽短,只及腰上,下身麻质直筒长裙曳然而落,让她看上去修长挺拔,动起来又带着飘逸。那长袖在这夏日里很惹眼。立蕙心下一酸。她记得同事吉姆做透析时,一年四季从不曾穿过短袖衣衫。他告诉立蕙,孩子们若看到那连接了埋在臂上血管间的透析专用器件和它周围的伤口,会被吓哭的。
  锦芯看上去虽然消瘦,腰板却挺得很直,让她这中年的出场,仍带着少女时代凌厉的气场。她的眉眼十分清明,那双厚实性感的嘴唇上的艳色暗淡了,却还让人觉到它倔强里带着的挑衅。她的脸看上去比小时候长了,鼻子看上去好像高了些。跟同龄人相比,她的脸上非常洁净,看不出有斑点。只是过去血气旺盛的脸上如今泛出淡青。锦芯还留着长发,用一只虎斑纹的大发夹将已失去光泽的头发翻扎到脑后,看上去随意而慵懒。脚下是一双深棕色的人字花面皮拖鞋,全身上下没一件首饰。离近时,能闻到她身上香水隐约的茉莉型冷香。
  见到你太高兴了。如果在别处撞到,怕真是认不出来了,你那时还是个孩子——锦芯退出一步,上下打量着立蕙,长辈似的说。你那时很瘦,看上去特别弱,两把小辫总是扎得高高的——锦芯一句接一句。他们家每一个再见到她的人,都说到她的“长大”,她在他们心目中,大概就是一个小女孩。
  我妈回来一直夸你,说你如今都是女博士了,还很年轻好看。果然,看上去还像个女研究生呢。立蕙不好意思地笑笑。锦芯又说:真是谢谢你想到我们。我们如果早点联系上就好了。这都是我的错。我还是先来美国的,该早点想到找你的。说到这里,锦芯的声音低下来,又说:其实也不是没想过的。立蕙忙说:现在联系上就好了,我们全家也很高兴。在美国亲戚很少,像我们这样从小一个大院里长大的,真是姐妹般的?了——?话一出口,立蕙就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打住。锦芯轻轻挽上她,说:你这身颜色让四周都亮了!她的目光移到立蕙胸前的标识,说:你好像是属马的?哦,我这还好找吗?很好找的,立蕙应着,将手里的百合和茶点递给锦芯。锦芯笑着嗔道:太客气了!一边将百合凑到鼻前闻了闻,说:这是我爸最喜欢的花儿了,开起来那个香啊。立蕙一愣,未及反应,锦芯轻轻地揽着她的肩,领她朝大门里走去。
  这里真美!立蕙在高阔的大门前站下,回头望向山下远景,由衷地说。锦芯也转头望去,表情有些黯淡:有点超现实,是吧?这里离我在南旧金山市里上班的地方,不过十五分钟车程,所以挑了它。其实每天绕着山路上上下下挺累的,锦芯很轻地叹了口气。立蕙本想开句玩笑,说富人总爱住到山里,想到锦芯眼下的状况,忍住了。
  进得大门,立蕙一眼看到圆形挑顶的门厅里垂悬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吊灯的华丽跟房子低调的精良风格很不一致,立蕙有点意外。锦芯仰头望着那水晶灯,很轻地说:这是志达挑的。我们不知为它吵过多少次。如今倒是它留下来了。立蕙听出她话里的幽怨。锦芯很快地又说:志达是我已过世的先生,我妈妈说了吧?锦芯的轻声在门厅里跌出幽深的回响。立蕙打了个寒战,没有说话。锦芯笑起来,快请进吧,说着,拎了百合和茶点快步走向厨房,麻利地将百合的枝叶修剪了,摆到起居室大茶几上的水晶花瓶里,加上水。
  立蕙看到整个一楼的层面非常宽阔,一眼望去,连通的厅室宽阔得让人感到有些迷乱。不多的深酒红色、线条简约构架大气的北欧家具,有效地装饰着这阔大的空间。最抢眼的是室内的各种生机勃勃的盆栽植物,让人生出闯入植物馆的错觉。起居间深处那几盆阔大的蒲葵、龟背竹和小叶榕,枝叶参差地覆盖到四周的家具上,让人想起南中国酷暑里疯长的植被。墙上错落有致地挂着配着精美画框的风景油画,间有几幅国画,却没见一款书法,立蕙有些意外。
  立蕙转身,一眼看到客厅左侧那间宽大的书房里摆着好些家庭照片。她的目光停在书柜旁挂着的那张大幅全家福上。锦芯安静地走过来,领她走进书房。立蕙凑近去看那镶在深紫红色的上好木质相框里的照片。照片里的何叔叔穿着挺括的深色西装,几乎全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淡蓝的衬衣配了扎得中规中矩的红蓝相间领带,面容安详。跟当年站在暨南大学的小道上等她时,穿一身过时尼龙短袖衫、的确良裤子的何叔叔判若两人。倚在他身边的小姑娘约摸十来岁,一袭深红丝绒裙装,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双手规矩地搭在外公的肩上,笑容甜美。与何叔叔并排而坐的叶阿姨穿一件黑色间深瑰红小格的外套,搂着个白衬衣外套黑呢小马甲、扎着深红领结、圆头圆脑的小男孩。立蕙从没见叶阿姨脸上有过那样由衷的笑容。她身边靠着的那位身材高挑、五官精巧、一袭深紫黑裙装、扎着高高马尾的少女,该是锦芯的大女儿了。穿着枣红色毛质连身裙的锦芯和身着藏青西服、打着金黄花色领带的志达站在后排。志达剪着板寸发式,高高的额头,架着无框眼镜的圆脸上一副聪明相,看上去很有活力,跟身高大约一米七的锦芯似乎等高。这个正值盛年的男人竟也是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了,立蕙心下一个哆嗦。她移开目光再去看何叔叔,一下看到何叔叔交叉着放在大腿上的双手上几颗明显的老人斑。她愣在那里。就是这双手,曾在广州初夏白热的阳光下一把握住她的手,将那只来自奶奶的玉镯放到她手心。她带着那玉镯走过了万水千山,他却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立蕙侧过脸,和锦芯的目光相遇。她本想说:多好看的一家人啊,脱口而出的却是:何叔叔穿西装真好看。锦芯凑近来,用青白修长的手指抚摸了一下照片中何叔叔的手,说:这是他来美国前在广州买的,他特别喜欢。也就在我和志达的毕业典礼上穿过,他说那就是他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了。最后,我们让他穿着它走的。立蕙感到鼻子发酸,随即感到锦芯在她背后轻轻地拍了拍。锦芯又指着相框里的大女儿说:这是青青。又顺着看向二女儿的目光,抬抬下巴,说:那是蓝蓝。立蕙会心一笑,说:儿子叫冰冰吧?锦芯笑起来,说:他叫渊渊,不是“积水成渊,蛟龙生焉”吗?哎,这中文名字也就家里人叫叫好玩。立蕙笑说:噢,我儿子倒是龙年生的,叫珑珑。锦芯笑:我也属龙,真巧啊。立蕙说:是“玲珑”的珑。锦芯一愣,说:噢,那就是玉了。立蕙点点头,随锦芯走出书房。
  锦芯转去厨房端一套日式漆花茶具,对立蕙说:我们到院子里坐吧,空气比较好。立蕙帮着拉开起居室通向后院的门,又取来自己带来的茶点,在香樟树下的铁质挑花圆桌上摆好。锦芯又拿来一小盆沙拉,盛着熏三文鱼三明治的盘子,又转身从屋里端出两碗热腾腾的莲藕排骨汤。立蕙接过锦芯手里的汤碗,闻到汤里有淡淡的墨鱼干的香气飘来,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锦芯笑起来,说:饿了吧?这汤炖了大半天,还放了点广西产的罗汉果,配三明治和沙拉是有点怪,不管了,来!哦,你要不要来点红酒?家里有好多藏酒,如今都没人喝了。立蕙摆手,喝着汤,四下打量起这个宽阔的后院。
  树下红砖台外是一片窄长的草坪,台阶下有个不大的泳池,上面盖着墨绿的帆布,想来已经有一阵没人游过了。泳池边有个小木亭。满目的清凉由嫩绿墨青到黛蓝,渐次远去。偶有几声鸟鸣,衬出山间的寂静。泳池的侧边,台阶下有栋小木屋式的低矮平房,锦芯指着那屋子说:我爸生前住在那边。立蕙顺着锦芯的手势望去,想,何叔叔的遗物大概都锁在那里面了。
  这里真迷人,立蕙由衷地说。锦芯摇摇头,苦笑说:我打算将它卖了。立蕙一愣。锦芯望向泳池,说:我们二○○一年搬进来的。青青那时还没上初中呢。爸妈帮带着孩子们。爸在下边开有一大片菜地,每天从早到晚在那里忙不完。四季新鲜瓜菜没断过,同事和朋友帮着都吃不完。唉,现在全荒了。这前后院的很多花果植物也是老爸种下的。花木下插着他写了拉丁、英文和中文名称的植物名牌,给孩子们学认植物用。现在这些花木只得靠请花工来维护了。那时每天傍晚下班回来,很远就能听到院子里孩子们的笑声,到处暖烘烘的,那真是我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当年买下这个地方,就是想,我们在美国是第一代,将来这儿就是孩子们的老家了。孙辈们也回来,四世同堂,多好啊。锦芯说着,目光和立蕙的相遇,凄凉地一笑。
  没等立蕙开口,锦芯又说:我现在每次车子一进大门,都会害怕下车。立蕙放下手里的三明治,难过地看着锦芯。这山里太静了,临着海湾,背靠太平洋,雾说来就来,特别是傍晚时分。那种静,很像那种黑白片里荒弃的老园子,我的眼里有时真就是满眼黑白的两色。锦芯转过头,抬眼望着身后的房子,眼神染上了忧伤:这空阔会放大曲终人散的凄凉。我妈妈总是等我的车一进院子,就迎出来,问长问短。其实她是个寡言的人,小时在家里,她和我爸经常可以一天不讲一句话。如果按美国人说的,你都可以怀疑那是一种冷暴力。到了晚年,她才好多了,这你也看到了。可见她那样天天等我,有违她天性,让我真难过。立蕙轻握一下锦芯的手腕,小心地说:如果孩子们在身边,或许会好些?锦芯摇头,说:孩子们还是早点离家好。他们都成熟懂事,特别独立。我就是明天离开这个世界,对他们都是放心的。哎,连生命都是曾经拥有,不用执著了。
  立蕙嚼着三明治,想着锦芯的话,有点走神。你喝茶。锦芯给立蕙倒了茶,递过来,靠回椅背上,竟有些轻喘。立蕙忙说:我自己来,你别太累了。锦芯说:没事,我这是高兴的。立蕙喝口茶,说:你看上去比我想象的好,让人放心多了。锦芯盯她一眼,说:我妈都跟你说了,是吧?立蕙小心地点头。锦芯摇摇头,说:我昨天刚拿到最新的指标,不是特别好。现在一周透析一次,上班还顶得住。但半年内很可能要一周两次了,那会很辛苦。活到这份上——锦芯耸耸肩。
  立蕙刚要说话,锦芯马上摆手,示意她打住,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立蕙没理会她,说:我亲眼看到我同事从透析到肾移植,做得很成功。现在看上去跟大家没两样,工作、旅行、运动——锦芯微笑着打断她:你说的这我都明白。哎,别老说我,说说你自己?听我妈说:你先生和孩子都特别好。有照片吗?给我看看?立蕙说:你等等。说着起身进客厅,从钱包里抽出全家合影,出来递给锦芯。
  锦芯接过照片,专心地看着,过程长得让立蕙意外。锦芯将照片递回时,说:真是好看。你先生看上去很面善,肯定特别体贴。立蕙笑笑,没接她的话。锦芯又说:珑珑这孩子长得那么精神,一看就特别聪明乖巧,听我妈说他还学唐诗呢。你真该多生几个。听立蕙摇着头笑出声来,锦芯神情认真地说:我是说真的,我都后悔没再多生两个。立蕙一愣,笑说:我可没你那么能干。我念书特别辛苦,到了考虑生孩子的时候,年纪已蛮大了。她没有告诉锦芯,最要紧的是,她曾经那么不能肯定,生养孩子是不是自己真实的心愿。
  我不是能干,是有决心。如果老大是儿子,也许我就只生一个,最多两个了。我就是想要生个儿子,锦芯说着,手按到茶杯上,转了转。见立蕙惊异地张开口,锦芯有点得意地抬抬眉,说:这跟重男轻女无关。我母亲从小就盯牢我说:你要特别努力,要自立,自强,要有自己立身的本领,凡事要靠自己。可从没听她跟我哥说这样的话,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你是女孩,你要记得,如果你将来要过得好,就不能有靠男人的念头。这种话那时候听了特别难懂。我们父母那辈离婚是绝少的,男女都工作,到处宣传的不都是“半边天”吗?什么叫靠男人?我根本听不懂我妈讲的什么,听多了还有反感。后来结婚生孩子,我就想,我一定要有个儿子,我要看看一个男人的前半生是怎样的,跟我的会有什么不同。为了一念,我一口气生了三个。怀老大时,我还在伯克利读博,挺着大肚子去答辩。唉,你没看过我哭的时候。多亏有爸妈一路帮着。今天回想自己那些年的执著,其实是没意义的。可你不经过,就不能走出来。
  她又提到“执著”,立蕙走神想。看到锦芯双手抱臂,缩着肩膀,立蕙触了一下茶壶,水还是热的,说:水还很热,你也喝点茶?说着将茶点盒打开,说:这日本店的茶点味道很淡,送茶很好。锦芯说:我现在只喝清水,让内脏的负担轻一些。说着,给立蕙的杯里加了热水递过来。立蕙呷一口,说:这是上好的普洱呢。锦芯笑笑,说:志达留下来的。他还特别爱喝功夫茶。可惜我没那耐心,也不会弄,只能给你泡茶喝。他有套很特别的台湾桧木茶台,过去夏天里常招朋友来这里一边烧烤一边喝功夫茶。我后来把那茶台送人了。
  我听叶阿姨说了志达的事,太意外了。英年早逝,真让人难过——立蕙小心地说。锦芯耸耸肩,幅度很小,却带着轻慢。立蕙不愿意想到“轻慢”,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锦芯这肢体语言。锦芯随即说:你原来一直以为你乘的是一艘航空母舰,哪里晓得它会将你载到暴风眼中抛离。我妈妈这一辈子,比她的同龄人经历过更多的风浪,但跟我面对过的风浪比,她那不过是小浪花。这些是让我在夜深人静时想起来,真的很为我的两个女儿担忧。
  立蕙一愣,轻声问:你,好像在说志达?锦芯点头。他那么出色——立蕙小心地加一句。锦芯将盘子叠起来,往立蕙的杯里加水,说:人生是一个长跑啊。他就算真是一艘航空母舰,也不见得只有一个前行方向。见立蕙端着茶杯不动,锦芯抬眉说:你喝了,要不水凉了。这个故事太长了,要慢慢讲。
  我认识志达,噢,他姓袁。那是八二年寒假,在北京开往南宁的五次特快上。我那时在北大刚读完第一学期,对北方的干燥寒冷、粗淡食物很不适应,特别想家。期考一完,当晚就爬上火车。我们二中一起到京的同学,只有在北航的两个早早买到了硬座票。他们带我们五个同学用站台票混上车。火车开动前,过道里已水泄不通。本想大家轮流换着坐坐,可一上车,要挪身都很难。我们给挤在车厢连接的地方。以前老听人讲“文革”大串联火车上的惨状,我们肯定跟那差不离。除了行李架上没躺人,座位下都有人铺开报纸在睡。一路站到郑州。大站嘛,下车的人多,我们才可以走动起来。嗯,这时就碰到志达了?立蕙试图让气氛活跃点,插了一句。锦芯摊摊手,说:嗯,没有悬念。立蕙笑笑说:我在广州读书,家也在那里,寒暑假高峰期不用挤火车,但外地同学很多,火车上挤出感情的真不少。
  锦芯看了她一眼,接着说:志达是个做事特别有计划的人,他早就去排队买了票。他和几位老乡都有座位票。站到郑州时,我们在站台上透气,志达从另一边车门下去,到流动小车买吃的,这样碰到了。他裹着一件半旧军棉大衣,挤过跟我打招呼,说在北大见过我。我进北大那阵,艺术体操在北京大专院校里是时髦玩意儿,我凭小时练过跳舞和体操,顺利进入校队。几次表演、比赛下来,让人有印象不奇怪。他自报家门说是无线电电子学系计算机专业的,又问我去哪里,我说终点站。他一愣,说:南宁啊?那比我还远很多,跟我上车吧,大家挤挤,好歹能坐坐,看你脸都青了。我那时确实太累了,叫来同学,都跟去了。这样一张本来坐三人的长椅,不时挤到六七个。那时大学校园里不许谈恋爱,到了这时,男女生歪头搭脑地挤在一起,感觉很奇怪,也顾不得了。说起来真可怜,我们这代人的男女身体接触,很多竟是在这种情形下开始的。有时挤得太累了,大家就轮着站一会儿。到下半夜实在熬不住,男生轮着睡到座椅下,我也去躺了一次。志达劝不住,就脱了他的军大衣给我垫上,我真的睡着了,睡得还特别香,这辈子都没几次。一觉睡醒出来,看志达不在,知道他站到车厢连接处去了,心里挺感动的,就挤过去陪他。
  志达告诉我,他到衡阳下车后,还得坐五六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才能到家。他父母是地质队的。他从小随父母各地跑,就近上学,中小学基础教育是在乡村学校和父母的辅导下完成的。我念书早,十七岁不到上大学。志达和我同年。乡村学校是混班教学,早毕业晚毕业根本无所谓。他十五岁多点就上了大学,比我还高一届。北大没有少年班,十五岁的志达在班上就有点神童的意思了,但他的谈吐比同龄人成熟很多,让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脑袋很好使,反应特别快。他小时随父母多半在荒野地带生活,比我们更没娱乐生活,却养成了酷爱读书的习惯。有什么就读什么,好奇心又特别重,总处在一种阅读上的饥饿状态,知识面很广,说到他没去过的广西的风景也头头是道,比我还门儿清。其实他都是书上读来的知识,但消化出来,用自己的语言一讲,好像他就是在那些地方长大的。随便扯什么,他都能说上几句。我爸就是个知识渊博的人,所以志达给我的最初印象不错,一路聊得很开心,都忘了自己站了那么久。
  算是一见钟情啊——立蕙笑起来。锦芯摇着脑袋,站起身来,拿起茶壶进屋里去添热水出来,说:再泡一会儿。随即坐下,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那时那么年轻,从小都在宣传队里唱歌跳舞,很喜欢那种吹拉弹唱样样来得点的文艺型男生。志达完全不搭界。他长得很精神,一看就很聪明,立蕙忍不住打断锦芯。锦芯斜过来一眼,苦笑说:我说的是气质。而且志达的个儿跟我差不多高。我自己个子高,所以从小就喜欢个子高的男生。他的智商当然没问题,能力更没问题,少年老成,给人感觉很靠得住。但年轻的时候,这些不是最重要的。到了他在衡阳下车时,我心里虽也有点舍不得,但根本没有想过以后还会有更深的交往。
  故事总是这样接下去的,立蕙想着,听锦芯又说:没想到开学第一天回到学校,一进宿舍,就看到桌上堆着一堆吃的,她们说是个带湖南口音的壮实男生送来的,他不肯报名字。我一听就想到了志达。他送来的有糯米糍粑、湖南金橘等。我拎上两只南宁大肉粽,找到电子系男生宿舍,回送给他,顺便再次谢谢他在车上对我们的照顾。人就是这么奇怪,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在校园里撞到他了。有时在图书馆,有时在路上。他开始约我散步,一起自习,还不时到体育馆来看我们训练,帮大家拎鞋背包倒水,跟艺术体操队的女生很快也混熟了,周末组织大家一起到城里玩,或郊游爬山。我想不出拒绝的理由,因为和他聊天总有很多新的资讯,智力上很有刺激。我谈化学,他也能来几句。我们从那时起养成了一种很独特的交流方式,好像总是在辩论。那种感觉在年轻时代是很过瘾的。但我还是没有想过跟他是男女朋友的关系。那时我刚拿了北京大专院校艺术体操赛的个人全能亚军,来找我的人很多,社会活动频繁起来,就不大顾得上志达了。
    直到早春一个星期五,都晚上九点多了,他来找我去散步。那天非常冷,天光很亮,感觉是要下雪了,我跟他绕着未名湖走了几圈,说实在太冷了,还是回去吧。他送我到宿舍楼下。分手时,他忽然说,他打算一毕业就去美国留学——那时举国上下的出国热,你知道的。他这么说,我一点不吃惊。我当时只是大一,也在想将来要去留学的。我就说:好啊。他忽然上前抱住我,说:我要你跟我一起去。他那天穿着那件春节坐火车时穿的半旧军大衣,我一下好像闻到了车厢里那憋人的瘴气,有点想吐。我说:放开我,人家看到不好。他说:我不管!没等我说话,他搂得更紧了,说:你要做我的老婆,跟我一起去浪迹天涯——这话的后半句听起来挺浪漫的,前半句却那么土。我不响,想挣开。你答应我才放开,他说。我说:我的理想跟当老婆无关。他说:但你应该当我的老婆。你是我找的那个人。我见他没有松手的意思,就说让我想想。他才放开我,说:好,我明天来等你的回话。
  我一夜没睡安稳,想到“老婆”这种字眼,心里生出鄙夷。想好要跟他说清楚,别再来往了。可想到和他在一起那种淋漓尽致的交流,它带来的深度兴奋和快乐,又有点舍不得。这样翻来覆去的,到了下半夜,果然飘起大雪,我才睡过去。一睡睡到近午,突然被同宿舍的女生叫起来,说:快去看看,那个电子系的湖南伢子,在楼下老槐树下站了一早晨了!早晨飘雪的时候就来了,现在还没走,跟他打招呼,他说是在等你。我一听跳起来,披上羽绒服冲下楼去。志达果然站在正对着的楼梯入口的那棵老槐树下。那时雪已小下来,风还很大,呼呼地,四周一片洁白。他的羽绒服都湿了,脸冻得通红,流着鼻涕,一动不动地站在雪地里。我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啊?他说:我昨晚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一早就来等你的回话。他嗡嗡地说,也顾不上揩鼻涕。我一下就急了,说:你怎么这么傻?你这是干什么?他说:精诚所至。我说:如果我不答应呢?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水,说:那我就站在这里,到金石为开。立蕙听到这里,一个哆嗦。我再也说不出话来,锦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就这样,我们成了男女朋友。那时都想好将来要去美国了,对不许谈恋爱的校规不再在意。而且北大校风就那样,双双对对的也多了去了。大家再说起来,都觉得我找了个神童,挺神的。同宿舍的女生很快跟他混熟了,他知识面的广阔,跟她们熟悉的理科男生很不一样,他一来,宿舍里就热闹得不行,欢喜得很。毕业前的那个夏天,他已拿到伯克利加大的录取通知,签好了学生签证。我跟他回了一趟湖南家里见他父母。在去衡山游玩的路上,有了第一次。
  立蕙一愣,心想:都不到二十吧?就看到锦芯摇头,表情里带着厌恶地说:那时我们都不到二十。那种感觉特别不好。是在一个很破很脏的乡村客店里,非常懵懂仓促。野狗在门外狂吠,我还看到黑乎乎的蚊帐顶爬着一只大得不可思议的黑蜘蛛。我哭得很伤心,心里有很不祥的预感,很恐惧。在那个时代,这就意味着没有回头的路了。那种经历,今天跟我们的孩子们怎么讲得清?这样,他大学一毕业就来伯克利加大,我一毕业也跟来了,结婚的时候,刚满二十一岁。这种初恋导致的婚姻,因为抽芽早,养分其实很不足,更容易滑入平淡。如果无风无浪,以志达的智商和能力,我们交流上又没有问题,像美国婚姻专家讲的那样,一起有意识地将婚姻当成一个工程项目来“Work(做)”,也还是可以过下去的,不会比大多数家庭的婚姻质量差。
  家里是你说了算,对吧?立蕙问。锦芯皱起眉,想了想,说:表面上看,是的。但你从我前面讲的,应该看到了,他是那种有坚韧内核的人,特执著。那时家里样样都是我安排,志达只管上学、上班。我们连生三个孩子,都不曾让他起过一次夜。当年住在伯克利的学生家庭公寓里,爸妈带着孩子和我挤一间,厅里也搭了床。他先毕业到硅谷工作,为了他能睡好,好有精神上班,让他自己住一间。志达的父母没来过?立蕙问。锦芯说:我们上学时来过一次,但探亲签证到期就走了。他们总说不习惯。等我们安定下来,志达再请,他们怎么也不肯来了。地质队退休后,他们住在衡阳。孩子们回去看过他们。
  我毕业工作后,我们在离我公司比较近的红木城水边买了房子,日子安定下来,又生了老二老三。像美国中产阶级那样,早出晚归,背个三十年的房贷,每年全家出门度假看世界,等着将孩子供出大学,然后体面退休。其实全世界移民的美国梦,内容不就大致如此吗?跟志达再聊起,都觉得挺失落,却理不出个头绪。到了一九九八年,硅谷最繁荣的时刻突然来了,互联网的概念热得沸腾。我极力鼓动他离开原来所在的惠普研究中心,加入做网络路由器的“湾景网络”。噢,他在“湾景”工作过?立蕙忍不住叹出声。在互联网荣景时期,“湾景网络”是硅谷最红的公司之一,对当时硅谷“一天产生六十八个百万富翁”的神话作出过大贡献。
  是啊,锦芯冷笑一声,又说:“湾景”当时只剩不到半年就要上市了,上市前趁机扩招。当时就业市场太好了,上市后股票吸引力就会大幅下降,招人会难。华尔街不仅要看你业绩,更要看势头,基本是炒概念,所以人头数是个重要指标,标示还有发展的潜能。志达那么晚才加入,他们股票期权给得也很慷慨。以志达那样资历,四年六万股的期权股票。这你很明白的。六万股分四年兑现,员工的前途跟公司命运绑在一起。我当时跟志达说:人家都是去搏当百万富翁,你要搏的就是几十万,让我们把房贷付清了,你就去做你喜欢的事情。他那时在惠普研究中心有很深的瓶颈,做的项目除了写成论文发表,报个专利,被公司实际采用的很少,跟对自己的期待有很大落差,常常有浪费生命的感觉。“湾景”的故事你是知道的了,那是我们绝没想到的。它一上市,最高冲到过两百多美元一股,还两次分股。立蕙在心里很快一算,就算因互联网泡沫破灭,没有全部拿到最高点的价位,志达在“湾景”的税后股票收益至少也拿到了差不多四千万美元左右,立蕙心下惊叹,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看身后的房子。
  锦芯喝了口水,说:这个地产是我们当时花了四百多万买下的,将原来一层老房子推倒了重建成这个样子。我后来才明白,如果你不具备把握金钱的能力和智慧,你真的就不该拥有它。按我妈常念的《圣经》里的话——你有的,还要给你更多;没有的,连你有的也要夺去。
  锦芯看着立蕙,自我肯定地点点头,说:我是看着志达变的。他并不明白,我们获得这么大一笔财富,完全是靠运气,而不是我们真的做了什么——除了选择。在那种特殊的情形下,其实不管你选什么,胜算的可能性都很大。所以我说是运气。立蕙笑了说:这还是要眼光和勇气的。锦芯摇头,说:这跟一步一个脚印,凭自己的努力和实力挣来的,还是很不一样的。志达在湾景待了几年,拿完期权股票。最后那一年多,互联网其实已经泡沫化了,股价掉了很多,但他还是等到拿完了,去辞了职,想自己创业。他在家里弄了个机站,自己做研发,一边等机会。那时硅谷已是哀鸿遍野,创业环境特别差,你看,到今天元气都没恢复过来。志达就这样耗了一阵,突然时兴海归了,朋友们纷纷回国创业。志达也认定,拿了自己的创意和资金,随海归大潮回国就能闯出新天地。他确实是个很主动的人。开始是两边飞,主要是回国讲学,同时跟人合作先后在深圳、珠海弄了两个小公司,可都无疾而终。他总结原因,说是因为自己没坐镇指挥,导致公司运作无序。到了二○○七年秋天,他说时机成熟了,将一家老小甩手一丢,说走就走了。
  你没想过跟着回去?立蕙问。锦芯的目光看向山间,停了一会儿才说:我那时在公司里领着一个研制团队,做一种前景非常看好的抗乳癌新药,做到了申报FDA(联邦食品药物管理局)第二期临床实验的阶段,非常紧张,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我非常喜欢我的工作,甚至可以说是热爱,当时是不可能离开的。我们的孩子就是那时候开始一个接一个送到东部昂贵的寄宿学校?去了——?有钱了嘛,锦芯凄凉地笑笑。
  海归要创业成功其实很不容易,等于一切重新开始,志达很有勇气,立蕙由衷地说。锦芯苦笑,说:他最不缺的大概就是勇气。那种乡野里长大的孩子,思维方式跟我们完全不一样,因为Nothing to lose(无可损失),我在那之前竟然没看出这来。他过去是苦于没钱,又有养家的担子。这下手头一下有了那么多钱,真感觉the world is my oyster(世界是我的一盘菜)了。他自己先掏了四十万美金,很快在中关村弄出个十多人的团队,亲自出任CEO,不像过去跟人合作时那样只做技术副总了。他们很快就搭起一个图像处理芯片设计公司的架子。他的算法比同行的简捷,生产成本能降下来,在国内相关产业口的关系也跑得挺顺,签到几个重要合约,顺利找到风险投资,公司的估值直线跃升,计划两年内就可以上市。
  立蕙看锦芯的呼吸有些急起来,忙说:你看上去有点累。要不要到沙发上靠靠?锦芯走着神,没有回应。立蕙又问了一句,要不要进屋休息一会儿?锦芯点头。
  立蕙帮锦芯收拾好茶具盘碗,一同往屋里走去,看到锦芯的步子有些飘。她们回到起居室,落座到沙发上,发现原先合着的花苞微开了,馥郁的香气阵阵飘来。锦芯坐在单人沙发上,低头喝水,神情有些悲戚。说这些往事让你伤心的,立蕙不安地说。别,锦芯打断她,说:我没有机会跟人说这些的,我很愿意跟你说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当然不介意,立蕙忙说。只是,你今天回头看,是不是后悔让他回去了?锦芯放下杯子,微眯着眼睛,有些犹豫地说:让或不让,在这里是伪问题。
  听叶阿姨说他后来就生病了,创业是非常辛苦的——立蕙小心地说。锦芯靠到沙发上,直视前方墙上的画,哼了一声,说:他的辛苦还不在那种地方。一个停顿,她侧过脸来看着立蕙,又说:他——立蕙注意到锦芯的嘴唇有些发白,正想安慰,就听得锦芯说: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我妈。其实在志达死前,我们已经在闹离婚。
  立蕙一下坐直了。锦芯盯着她,说:当然是他提出来的。这种事不新鲜,是吧?我恨的就是这种不新鲜。锦芯冷笑一声。立蕙点头,又摇摇头,说:海归圈里的这种故事确实不算少,可你说的是志达,这——锦芯打断她,说:永远不要相信自己会是那个例外。Why not him (为什么不是他)? 世世代代,这恶俗的世界,恶俗的人生。立蕙心下一个“咯噔”,不敢看锦芯的眼睛。
  过去他们总说海归如何全军覆没,回去一个倒一个。我完全听不进去。不是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和事,而是太多了。那些家伙离开中国十几二十年,在美国这种上班夸夸女同事衣着漂亮,只要语境语气稍有偏差,就可能被告发是性骚扰的国度待傻了,回去面对一个没有底线的花花世界,你能期待什么?但我以为我认识的志达不是“他们”。那个雪地里精诚所至的书呆子,三个孩子的父亲——按美国人讲的,彼此真是blood and flesh(自己的血和肉)了,他怎么可能会那样?而且他之前跑来跑去,几年下来平安无事,也证实了我的想法。但它还发生了。你猜他怎么跟我说的?他说:这并不矛盾,在我说“精诚所至”的时刻,我是真诚的,你不能亵渎我的真诚。但我现在改变了,并且向你承认,也是真诚的。靠经营维持的一切,就是反自然的。立蕙,你听清楚了吗?立蕙屏着气,紧张地点头,又听到锦芯说:老实说,作为一个科学家,理智告诉我他是有道理的。你也是科学家,我想你也会同意他的话,是吧?可婚姻是社会的,而不是自然的——立蕙很轻地说。锦芯点头:研究是说女人更社会化些的。
  是公司里的年轻女孩吗?立蕙小心地问。
  锦芯拍了拍沙发扶手,说:办公司的跟公司里的小女孩;回大学教书的搞自己的女学生——这种戏码太俗了吧。他喜欢的是一个在广州混世界的广西侗族小歌女。立蕙倒抽一口气,瞪着眼睛等她的话。小歌女是我叫的,按国内的讲法,是歌手,签了个小经纪公司的无名歌手。两人在北京飞广州的飞机上邻座,那是二○○八年底的事了。他说小歌女一上来就给他似曾相识的感觉,一问,原来是广西人。两人一路聊得很投机很开心,让他想起了年轻时代——立蕙心下一酸,想象着当年在郑州站台上搭话的年轻的志达和锦芯,忍不住去看锦芯。她们的目光短暂交集,又快速躲闪开来。
  他们下飞机前交换了电话号码,第二天他开完会,去电话请她出来吃饭唱歌,夜里就领着小歌女回了酒店。这些都是他后来告诉我的。锦芯的声线非常平,情绪平静下来了。那时已近圣诞,他从广州开完会,按计划就要回来过节。可一泡上那小歌女,在广州就挪不动身了。飞到旧金山时,已经是平安夜里,老人孩子们都在等着他吃团圆饭。满屋红绿金黄的装饰和灯光,壁炉也燃上了,孩子们闹到都闹不动了,趴在沙发上叹气。志达进门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脸色是青灰的,脚步发飘。全家人非常震惊,都说这CEO干得太苦了。他勉强撑到吃完饭,坐在沙发上跟孩子们说着话就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早,孩子们早早起来等着开礼物。我爸妈心疼志达太累了,硬压着孩子们不让叫醒他。他一觉睡到黄昏才醒过来,孩子们很乖,就真的那么等着。就这么着,圣诞一过,他就告诉我,公司的事很多,项目要赶在工信部新年假期后的一个会议前弄出来,他马上要赶回北京,不在家过新年了。孩子们非常失望,我没有阻拦,直接取消了全家坐游轮去墨西哥的旅行。直觉告诉我,某种重大的事件发生了。要判断是被工作累坏还是被床累坏,并不需要很高的智商。
  送他上飞机回来,就是在这里——锦芯的目光很快地在起居室里扫过一圈,青青等着我。我爸妈带蓝蓝和渊渊出去看电影了,青青找了借口留下来。那时她刚上高三,比我和她爸都高了。嗯,青青很漂亮,很像你小时候,立蕙轻声说。
  锦芯笑了,目光柔和起来,说:很懂事的孩子。她那天一见我进来就问,你和爹地离婚了?这话让我特别吃惊,我问,你怎么这么说话?青青说:你们这样两地分居跟离婚有不同吗?我说:爸妈都很爱你们,为了你们,我们决不会离婚的——青青叫起来:听明白了,我也很爱你和爹地,当然不希望看到你们离婚。但最重要的是你们要幸福,而不是为我们而活。我们都要长大离家的,最要紧的还是你们要开心地过你们的生活,而不仅仅为了我们。离婚家庭里长大成千上万的孩子,离婚可不是世界末日。我说:你怎么会这么想?青青说:我在跟你对话,妈咪!我不是孩子了。你看到爹地在家的这几天吗?我觉得他的心已经离开这里了。你也很不开心的。我也希望你们能像外公外婆那样平静完美地过到老年,一起跟我的孩子玩。但如果不能,我也很理解。蓝蓝和渊渊也会理解的,我们是美国孩子,你别忘了。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什么,我们对你们的爱绝不会改变。青青说到最后,我们抱在一起,都哭了。她说:你和爹地都挺可怜的,只谈了一次恋爱就结婚了。我知道,我跟青青她们无法解释自己,包括她外公外婆的一生。她们情窦初开时,受到社会影响最明显的一点,就是认为爱、性、婚姻是可以分开的。她在十六岁时就已经结束了初恋。这样年轻的孩子,当然还不可能明白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负担和道路。她哪里知道外公外婆这一生是怎样过来的?立蕙安静地点点头,鼻子有些发酸,想了想,说:我相信,等有了足够的人生经验,比如到我们今天这样的年纪,她们就能理解的。锦芯很深地看了立蕙一眼,说:我们在中国长大,从来没机会,也不可能跟自己的父母讨论这种问题。所以青青能那样跟我谈话,我还是很感动,很有安慰。
  青青的话印证了我的不祥预感。我那天竟鬼使神差地翻看起家庭基金账户报表。家里的事虽然多是我打理,但投资和报税这类财务上的事情,却由志达打理的。我那天跟青青说完话,就上网翻查了几个账户。一下就看到家庭基金账号有五万美元在圣诞节前划了出去。我当即给账号经理打电话。那经理接到我的电话非常吃惊,说是接到志达电传过去的有我们夫妻签字的转账授权书后,按我们的要求将钱划去了中国银行。过去志达转钱去中国投到公司里,都是通知我签字的。这回他却冒充我的签名传去了授权书。我没有告诉账号经理志达假冒了我的签名。这在美国是犯罪行为。我只请他将授权书复印一份传给我,我说我最近处理财务上的事挺多的,可能忘了。
  那钱?立蕙忍不住问。锦芯冷笑一声,说:是志达跟那小歌女混过第一夜之后开出去的。一夜五万美元?立蕙轻叫起来。锦芯说:Well,你要这么说也行。志达是这么说的,那女孩子有天赋的歌喉,又冰雪聪明,却身世可怜。年纪小小母亲就死了,爸爸到贵州矿上打工,又娶了当地人做老婆,常年不回老家。小歌女给丢在三江侗族自治县乡里跟奶奶相依为命。她们寨子离著名的三江风雨桥很近,小歌女就常随奶奶到桥边景点卖点甘蔗、烤红薯之类。她会唱歌,很能吸引游客,有时人家围上来,点啥她唱啥,生意挺好,在那一带大家都晓得她。快初中毕业时,给原来柳州地区歌舞团的一个老师看到了,说她嗓音特别好,鼓励她去考艺校,将来说不定能成宋祖英第二呢。那老师给她寄资料,帮她推荐、联系。她还真考上了。那老师又为她申请到少数民族学生的助学金,她就到南宁去读艺校。念艺校期间,在南宁国际民歌节上真被经纪人签了,带到广州寻求发展。没红起来的小艺人,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在广州那样的花花世界,有点姿色的小女孩,不想辛苦工作又要吃好穿好,那要干点什么,可以想象。志达跟小歌女第一夜之后,就提出要她随他去北?京——?他当然不会说是包养她,他说要供她上音乐学院,去当真正的歌唱家。小歌女一听,就说她有契约在身,提前解约要赔款,报的是二十万人民币的解约费。那五万美金,就是志达开给那小歌女的赎身费。你看,这不是青楼吗?赎身费都出来了!
  志达就是为这女孩提出离婚的?立蕙犹豫地问。锦芯苦笑,说:他开始的计划应该不是要离婚。他最理想的图景是,我带着孩子住在美国,他在中国跟小歌女一块儿过。但这种事瞒得住吗?新年过后,安排好公司里的项目,我飞了趟中国。整个熟人圈子里都已知道志达跟中央音乐学院小女生在交往的事——他已公开带那小歌女出入社交场合。听起来,他们对小歌女的印象还很不错呢,说漏嘴时竟会对着我讲,你们广西的女孩都很漂亮懂事。有的还劝我说,这里男人出来交际带的女人,基本不会是太太。这点跟美国不同。与其带不三不四的小姐,有个固定出场面的女伴,算是好的。我到的时候,志达已经帮小歌女花钱跑通了关系,上中央音乐学院进修声乐的事弄妥了,说过了春节就要上学去。大家觉得,这还是个蛮正经的孩子嘛。
  让我有些意外的是,我一问,几乎是没有什么阻力,他就将事情全都说了,非常镇定,显然是有备而来的。老实说,看到他有问必答,对哪怕是很尖锐、甚至是让人难堪的非常个人的事情都没有回避的时候,我还有点感动,觉得大概真像他说的,我是他最可信任的人。
  那次谈话是在我们北京棕榈泉家里的客厅。志达平时在西边中关村那边,不住在家里。一切都是我上一次回去的样子,连浴室里的毛巾都还扎成我上回离开时的式样。说明他还懂事,并没有把小歌女带入我的领地。当时已近黄昏,窗外暮色四合,远处是朝阳公园飘起白雾的湖面。让人想起很久以前在未名湖散步的那些黄昏。有一个瞬间,我的意识非常模糊,不知自己是在哪里。想当年那两个在乌烟瘴气臭气熏天的五次特快上相识的校友,怎么会面对面坐在这个装饰风格夸张豪华的大厅里,而且是两个留美博士。立蕙心下想着,苦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像是在谈别人的事情?锦芯问。立蕙有些犹豫地点点头,说:有一点。锦芯转过头去,自语般地说:我那时当然不是这样的。我用了很多过去从来没用过的语言,做了很多我从来无法想象的事情,我都不认识自己了。我那时每天都在想,能不能有一种休克疗法,让志达一觉醒来,就彻底忘掉那个小歌女?或者失去某种功能?立蕙听得难过,轻声说:你好像都想到要动刀子了。锦芯轻轻一笑,说:化学家哪里需要动刀子呢?哎呀,你看我扯到哪去了。立蕙摇头,说:你够坚强了。
  锦芯苦笑,接着又说:志达一改过去的朴素,穿着鲜艳花哨的毛衣,笔挺的裤子,锃亮的皮鞋,虽然还是平头,但抹了很多发胶,看上去就像个不入流的小品演员。他是最恨逛商场试衣裳的,那一身上下无非是那小歌女的品位。好在那副眼镜还在,眼镜后面那双眼睛也还有点内容。我只能盯着他的脸,对话才能进行下去。
  我最后问了Why(为什么)?他说:他没有答案,就像他当年大雪天里到我们宿舍楼下等我的回答一样。我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说:你怎么可以这样类比?他说:我在说实话。接着又说:他真觉得那女孩儿天赋异禀,身世堪怜,很愿意帮助她走出一条路来。这一听就是胡扯出来的借口。我打断他。他说:还有一点,就是跟她在一起特别轻松。你知道吗?我们过去总是小看那些将生活内容当成生活意义的人,其实他们可能才是对的。我说:你少废话,这不是谈哲学的时候,你就老实告诉我,是不是因为身体的吸引——我没有说“性”。他先点了点头,说: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想了想,他又说:坦白地说,我从来不知道性可以这么美好,可以这么享受。人一生如果不曾有过这样美好的经历,真是非常可悲的——他说到这时,咬住了嘴唇,脸看上去都扭曲了,好像在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我完全失去控制,叫起来:你在为我感到悲哀吗?他点点头,说:为我们——我“啪”地一个耳光就抽了上去,他一躲,歪倒在沙发上。我转身拿起茶几上一只从威尼斯扛回来的五彩玻璃大花瓶,朝毛毯外的木地板上摔去,一下满地五颜六色的碎片。我在它们中间看到了湖南乡间肮脏客店里黑乎乎蚊帐顶上的那只大黑蜘蛛,听到了夹杂在狂吠的犬声里自己压抑而悲切的哭声。我是悲哀的,从一开始就是。可是我以为,我们一起拥有着更重要的东西——青年时代的同舟共济,中年的儿女身家、事业前程,这些归到哪里了?我转身奔向墙边一座大木雕,志达从身后紧紧抱住我,把我拖到沙发上。
  我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哭到像要气竭了,停下来的时候,窗外完全黑了。志达给我拧了温热的毛巾递过来,说:我们之间总是说事实的,没想到事实伤害了你。我真的对不起——你看,他只为事实伤害了我而道歉。最后他说,我是他的亲人,家人,从一开始就是,也从来不会改变。他希望家不破。以我们的智慧和智力,一定可以走出一条路。他又说。
  锦芯沉默片刻,又说: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些。我常会反复自问,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最后走到了这里?立蕙想了想,说:我总觉得,你跟他一起回去,跟在他身边——锦芯耸耸肩,说:太多的也许。我是不可能回去的,我在这里有自己非常喜爱的事业,有孩子们,有爸妈。现在想,最合适的选择,应该是我们和平分手。
  也许我问的是个不该问的问题,你怎么看你们之前的关系?立蕙小心地问。锦芯苦笑着说:不会比百分之八十的夫妻差吧。我有时想,我们关系中最特别的,是我们不知不觉养成了一种竞争的关系。凡事求客观,讲道理,彼此争议,不依不饶。如今想来,那真很累人。可哪一种关系会没有问题?你温柔,可说你没主见;你上进,可说没女人味;会做饭,可嫌你没上进心……没有答案的。除非像我们父母那一辈,借着外界强大的压抑气场,一路滑行到老,倒也好了。立蕙摇摇头,说:就算是那个时代,最后要走出来,也还需要智慧的。
  锦芯一愣,面色哀戚地说:你是对的。嗯,整个二○○九年,我不停地找机会出差、调假,一有机会就飞北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让志达答应与小歌女不再来往。当然没有成功。我后来再不愿见在北京的同学了。锦芯说着,吐了口长气。立蕙想了想,问,你找过那个小歌手吗?锦芯摇头,声音高起来:当然没有。Never(永不)。我是有自尊的人。家里出了这样的麻烦,是我跟先生之间的事情,我们自己要解决,跟外人无关。但志达的顽固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直到我跟他说,如果他不能尽快跟小歌女了断,我就要去告发他冒充我签名转账的事。这意味着他在美国留下了犯罪记录,将来会有不尽的麻烦。我这么一说,他就表示,那只能提出离婚了,大不了就是不再回美国。
  他只持有绿卡,没有入籍,那就是放弃在美国的永久居留权而已。我说:连孩子们也不要了吗?他说:孩子们可以来中国看我,等他们长大了,他们都会明白和理解的,就像你如今更能理解自己的父母那样。到了这时,我问他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他说到了这一步,就这样吧。我退一步,说我可以不再提冒充签名的事情。他又说,也不能再反对他继续资助小娜——就是那个小歌女。这“资助”的含义当然非常复杂。事情就僵起来。
   接着,他就开始生病了。特别奇怪的病,查不出原因,就是拉肚子,反复感冒,整个人不断消瘦。开始他紧张得怀疑是得了艾滋。他一病,小歌女慢慢就人影都不见了。这对他是另一重打击。最后只得回美国寻求医治。可惜美国也没有能救他——已经太晚了,器官衰竭了。说到这里,锦芯转过脸去,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纸巾,低头轻轻地擦着眼角。慢慢地,她的双肩开始抽动,发出压抑的啜泣声。立蕙的眼睛也湿了。她起身去倒了杯水,走过来递到锦芯手里,轻轻地拍着锦芯的肩,直到她安静下来。
   那么,志达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呢?立蕙看着锦芯,忍不住问。锦芯摇头,说:该做的检查都做了,医生说可能病毒性感冒,加上工作太累,免疫功能下降。立蕙没有再说话。
  谢谢你听我说这些。总得有个人知道才好。也许我哪天不在了,你帮我记住它,有机会,当然,我希望你永远不必,我是说有机会,等我两个女儿大了,适当的时候可以告诉她们。当然这由你决定,锦芯又说。立蕙心下一惊,赶紧打断她,说:看你说到哪儿去了。你要活得好好的,会好的,最糟的已经过去了。听叶阿姨说:你在UCSF(旧金山加大医学院)移植中心排着队。我有个同事就是在那儿做的手术,非常成功,如今生龙活虎的。锦芯凄凉一笑,说:谢谢你的安慰。稍顷,又加一句:多亏有你。
  趁锦芯起身去洗手间的空当,立蕙去厨房里烧了一壶热水,待锦芯回来,两人安静地喝了一会儿茶水,立蕙注意到锦芯看上去有些累了,便说:你该休息了,我要告辞?了——?锦芯摆摆手,笑着站起身,说:跟我别这么客气。哦,你还没到楼上看看呢,我带你转转吧。
  立蕙跟在锦芯身边走上楼梯,在二层穿行。一扇扇的门被推开,孩子们的房间都很宽大,各人墙上有不同的招贴画,桌上柜上的摆设,标示着各自的性格,相同的是每一张床上都罩上了厚重的布罩,感觉真是一个个空巢,令立蕙觉到凄凉。叶阿姨现在也住在这里吗?她轻声问。锦芯推开一扇门,说:我爸走后,她就搬进来和我住了,这就是她的房间。
  门一打开,立蕙一眼看到宽大书桌上架着的那些各号毛笔、砚台和墨水,靠墙叠放整齐的写满毛笔字的纸张。叶阿姨在练字?立蕙想起叶阿姨说她当年在桂林就跟锦芯爷爷学字的,忍不出趋前去看叶阿姨的字。
  锦芯走到桌前,翻开一沓纸,说:不能说是练字吧,就是没事就抄《圣经》。说这比默读更容易专心。走过她的门口,最常见的就是她伏在台前写字的背影。你看,都是小楷。立蕙看到叶阿姨写在报纸上的字,笔画极是细腻流畅,一丝不苟,一看就不是一日之功。写得真好!立蕙叹着,蹲下身去翻看堆在地板上的那些叶阿姨的墨迹,读出《马太福音》、《哥林多前书》等的字句。她想起那天叶阿姨说的:它能让心静下来,特别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一直写一直写,那些烦恼好像真的能随那些黑黑的墨迹流走。
  锦芯也蹲下来,跟着立蕙随意翻看着。又说:你看,多节省,买了好纸都不舍得用,都写在这些报纸上。我妈不像我爸,我爸是植物栽培专家,喜欢种花养草,栽果树弄蔬菜,一天到晚在院里忙不停。我妈很静,过去主要弄孩子。按说她英文好,比一般中国老人的天地广,可她很少出门交际,只在周末上上教会而已。她一辈子都不大合群,老了就更难改了。
  叶阿姨是基督徒吧?立蕙轻声问。锦芯的表情有些凝重,说:她是。这是她晚年的依托。立蕙点头:那真好。哦,听说你爸爸的毛笔字也写得非常好。锦芯表情很吃惊地说:是吗?我从来没见我爸写过大字。但他确实写得一手非常好的钢笔字,草、行、楷都很漂亮,想来他若写毛笔应该也会不错的。我妈若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开始练写字的话,他倒真可能也会跟着练的。
  立蕙不响。她现在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了。就像她自己母亲的那一手好字——叶阿姨口中的一手好字,是再也不会出现了。那个断裂的一刀,由她的出生划开。锦芯说:说起书法,我爷爷那才是写得好。有几幅留下来,我哥前段拿回国重新裱了,还放在他那里,下次来给你看看。说着,锦芯拉上了叶阿姨的房门,领她走向走廊另一头。
  主卧室在房子二层的东头,比立蕙想象的空阔,以至让那张阔大的高架床都显出了小。也许是自幼生活条件导致的心理习惯,立蕙总是觉得紧凑的卧室空间给她更温暖安全的感觉。好在卧室淡姜色的墙面带着暖意。主卧室跟一层大厅一样,铺的是深色木地板。锦芯弯腰正了正床前的小花毯,说:志达对地毯过敏,卧室只好铺木板。其实我更喜欢地毯,特别是卧室,会感觉很温馨。锦芯提到志达的口气和语句时态都不像在讲一个故世的人,更不像在说离世前已跟自己闹离婚的亡夫,让立蕙心里有点难过。她想,若锦芯不提,外人单从这房里的摆设看,还真不容易看出那个曾经的男主人存在过的痕迹,真是阴阳两隔,交割两清了。
  唉,我如今对粉尘和花粉也过敏得厉害,有时都担心会哮喘,锦芯轻叹出一句。立蕙注意到墙角立着的湿气喷雾器,小心地说:这跟抵抗力下降有关系,要尽量多锻炼。锦芯没有回话。
  主卧室里的家具不多,清一色的东南亚风格,带出异国风情。竹木结构的大床对面,小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大唐卡,唐卡上的棕红金黄,像是打进室内的高光。壁炉边的躺椅旁堆了很多中英文书本和报刊。
  立蕙看到靠墙矮柜上放着些小镜框。她凑近看,都是锦芯和志达年轻时代的照片。照片里的两个年轻人,一般高的个儿,瘦削挺拔,样式简单、色彩乱搭的廉价衣装在身,亲昵地相依着,一脸的单纯,笑得无所拘束,相拥在邕江桥头、未名湖畔、颐和园、伯克利钟楼前的草坪上和金门大桥下。立蕙的眼眶有些发热。她跟智健在美国的校园里相识,他们的第一张合影是在圣地亚哥的海滩上拍下的。他们在那个夏天里的笑容已染上成熟的味道。
    柜子的边上是抱着襁褓中的孩子的锦芯和志达的合影。照片里年轻得带着稚气的锦芯烫着短发,一个浓黑的大波浪遮住了她的前额。她面带微笑低头盯着怀里一袭粉色婴儿装的娃娃,侧着的眉眼里流出来的全是柔蜜,闪光灯在她的唇上打出一抹光亮。戴着眼镜、留着小胡子的志达在照片深处紧挨着她,目光的焦点也锁定在娃娃脸上,笑得有些憨。立蕙忍不住说:多好看啊!抱的是青青吧?锦芯站近了,拿起相框看着,轻叹一声:是青青。随即将相框放下,朝立蕙淡淡一笑,眼睛红了。
  立蕙随锦芯很快看过宽大明亮的浴室和衣帽间。浴室外长形大镜子下的化妆台在透亮的天顶光线打照下显得很简洁,立蕙想,这样的清素简单,真不像住豪宅的女主人的风格呢,就笑了笑,一眼瞥见化妆台边上有个迷你小冰箱,上面放着好些大大小小的药瓶,那笑就敛住了。
  向门外走去的时候,立蕙注意到大床边有一扇通向阳台的落地玻璃门,隔着内层的纱门,玻璃门敞开着,厚重的沙色暗花门帘半开,有干爽的风吹进来。阳台靠门处有棵高大的盆栽玉兰花。
  你种了玉兰?立蕙轻叫一声,兴奋起来。是啊,这花儿在我们南宁多好长啊。你记得吗?农科院差不多每栋宿舍楼前都有一两棵,能长几层楼高,夏天花季里一开,那个香啊。可加州这气候,它在外面是活不过冬的。我爸在时,将它屋里屋外搬进搬出地娇养着,现在就放我这里了。等天凉了就搬进来。你看它长得多好,能开花呢。她们隔着纱门,安静地看着阳光下那棵硕壮的玉兰,绿油油的枝叶在微风下摇动,露出一些青白细长的花苞,一时无话。
  立蕙离开的时候,心里生出很深的不舍。走近大门时,忽然听到锦芯说:哦,我妈妈说你有只很漂亮的玉镯,今天没戴啊。你等等,我给你看看我那只,说着转身进了书房。出来时,手里托着一只洁白厚重的玉镯,果然有一侧带着金黄的玉皮。立蕙将玉镯拿到手中端详,看到那玉镯上的微刻是观音。她知道,这跟何叔叔在她十九岁那年交到她手中的那只真是一对。
   两人走出大门时,太阳有些偏了,天色仍很明亮。立蕙看向前院边侧茂密的花木,说:我能去看看你爸爸做的那些植物名牌吗?没等锦芯答话,她又说:我很爱园艺。锦芯会心一笑,说:农科院出来的孩子嘛,去看吧。
   立蕙果然看到了那些花木下一块块写在白色小木条上的植物名称。它们该是用油漆写的。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何叔叔的字。小楷。中英文,拉丁文。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就是“好看”两个字,比叶阿姨的字体明显地遒劲利落。在一丛黄红相杂、花朵硕大的茂盛热带兰花前,她看到何叔叔写下的“大花蕙兰”四个黑字。她的目光停在“蕙”字上,忍不住弯下腰,伸手去擦那些被浇花水溅弹上木条的泥印。锦芯安静地绕过她,走上前去,将小木牌从土里拔出来递到她手上,说:你喜欢的话,拿回去作个纪念吧。立蕙接过木牌,轻声道谢。
   立蕙和锦芯在车边拥别时,鼻子一阵发酸。锦芯拉着她的手说:见到你真的很高兴。等我们都回来了,你再带孩子和先生来玩。趁房子换手前,我们好好聚聚,我给你做南宁老友粉吃。我做得特别地道的,连志达那种原来对酸笋完全不能接受的人,都会喜欢。立蕙点头,转身看了看身后的房子,问:那你打算搬到哪里去?锦芯想了想,说:也许会搬到加州中部,或内华达、亚利桑那的沙漠里去。哦?怎么会想到住到沙漠里去?立蕙感到有些意外。那些地方干燥,花粉少,不会让人过敏。天气也暖和,美国很多人退休了都选择到那些地方去,所以医疗条件也好。我妈妈可以跟我一起去。哦,这我都还没跟我妈和孩子们提过。
   车子转出山道时,立蕙很长地吐出一口气。她将车窗摇下来,桉树的清香涌入,一如当年在农科院小卖部前闻到的气息。锦芯哭着,沿池塘边的小道疾跑,一转弯,掉到了漂满浮萍的水塘里。立蕙一惊,踩了一下刹车,发现自己握着方向盘的两只手都湿了。
    从锦芯家里回来的当夜,珑珑到小朋友家参加过夜派对去了。立蕙和智健坐在后院里,玻璃台上散乱地摊着吃剩的水果和凉面、两只倾空的酒杯。它们之间的空隙被锦芯这天端出的苦汁填满。小院里亮着花带边一串低矮的节能小灯,五彩的光影穿过敞开的窗口投到南湾夏夜干爽清凉的空气中,无声无息。立蕙最后告诉智健,她想跟锦芯的医生联系。
   这是个重要的决定,要尽量了解清楚医学方面的细节——智健话音里有犹豫。我就想了解些技术细节。美国自愿做器官捐献的人很多,锦芯是很有希望的。我真觉得她很可怜。小时候总觉得她是能一直轻松走上喜玛拉雅峰的,哪想到在中年会栽这么个大跟头。
  志达不在了,我们已听不到他的答辩。如果只信一面之辞的结论,不很公平,智健缓慢地说。影响家庭稳定的参数太多了。当年中国留学生来美国,自费留学的签证那么难拿,人为的阻力可不让很多婚姻破裂?早年人们去台湾,或者农民出身的军人战后进城,又导致多少家庭解体?离开环境相对简单的美国,锦芯和志达的婚姻一下掉进那么动荡的场域,什么都可能发生。能否稳固,取决于结构本身的抗震系数,没人帮得上忙。从你的转述里,志达听上去是个挺老实的人。但凡闯出这么大的祸的家伙,大部分都是老实人,啥都敢往肩上扛,都不知道其实是自己根本负不起这个责任。你用力过度?了——?立蕙皱起眉头打断他。智健笑笑,说:你愿听真话的吧。这种事我们身边出得够多了,没心没肺的老手会这样吗?别说放弃几千万净身出户了,就为了不因离婚而平分家产,怎么撕裂自己都肯的。志达这种典型的工科生,又是你我这种在中国被叫做?六○?后的人,发育在中国性压抑最严重的七十年代,大多数在男女关系上真是没情商的,糊糊涂涂谈一次恋爱就结婚生子过下来,突然撞到这个时代,你期待他们能有什么样的表现?见立蕙不响,智健拿起她的手,抚摩着,说:你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也很同情锦芯的。
  起居室的电视在广告的切换间有瞬间的黑屏。立蕙摇摇智健的手,说:我一直在想,怕真是有命运这东西的。你可以说,锦芯在面对同样的困境时,不如叶阿姨坚强。智健轻拥一下立蕙,说:你不要想得太多了。立蕙苦笑说:我在想锦芯说的关于叶阿姨从小教她的那些话。自立,自强,不靠男人才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锦芯经济独立吧?事业够强了吧?还是解决不了最根本的问题。智健刚要回话,立蕙摆摆手,说:不要告诉我,还要精神和心灵独立。都不够的。从叶阿姨那里,我看到一种出路,可能要有一种甚至是超越智慧的东西,比如宗教信仰?可能要到宗教的层面,人才能寻到最大的自由?
  智健想了想,说:或许吧。立蕙点头:我从小生活在一种很不安定的情绪里,特别害怕个人生活出现巨大的变化。有了珑珑以后,有时也烦家庭生活的琐碎沉闷。你猜我今天听到一句挺让我震动的话是什么?智健盯着她的眼睛,立蕙笑了说:就是志达跟锦芯说的,生活的内容就是生活的意义。我想,人若能接受这点,大概就能享有平静的生活。智健忙不迭摇头:这太消极了!我不同意。我从小家庭温暖,爸妈关系特别好,我也很向往有平静的家庭生活。但我晓得安宁的家庭生活不是天下掉下来的。人本性喜新厌旧,何况面临自身的成长、对自我不断地重新认识、个人需求的变化,哪能一劳永逸。变化、厌倦都很正常。这点美国人说得好,婚姻要靠耐性经营。有心理学家建议将“追求幸福”改为“追求满足感”。追求幸福往往被理解成追求一种宏大的状态,一揽子解决所有的问题;追求满足感是具体地面对一个个小问题,欣赏生活提供的小快乐。立蕙笑着点头,说:难怪你这些年发展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兴趣爱好,原来是在追求常过常新的满足感啊。智健拍了拍她的脑袋。还有,人是很脆弱的,最好是不要被考?验——?智健说着笑了。立蕙捏他一下,说:所以你别给我闹什么海归。智健的表情严肃起来,说:这跟海归不海归没关系。如果要回去,我们一起回去,珑珑也不能落下。立蕙没答他的话。智健就说:还是说找锦芯医生的事吧。你如果愿意去谈谈,就去吧。立蕙点头:就是去了解一下。智健搂着她的肩膀,说: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陪你去。                              
   第二天早晨,天没亮立蕙就醒了。她坐在床边,脑袋里都是影像。她肯定做了个长梦。白,蓝,山影,江河丛林,却记不住一个细节,看不清一张面容。窗帘的边缘渐渐明亮起来,她蹑手蹑脚地下床。长长的淋浴之后,整个人彻底醒了。她下楼来到书房里,轻掩上门,拨通了叶阿姨的手机。
  是立蕙啊,你好!叶阿姨的声音很近,带着浅淡的欣喜。叶阿姨,你好吗?立蕙有些紧张。我挺好的啊,锦芯告诉我,你昨天去看她了。她好久都没有那么高兴了,谢谢你。立蕙忙说:我也好高兴。锦芯看上去都没有变,还是那么好看,如今更有一种成熟的气质——你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叶阿姨在那头打断她,又聊起大家在等着参加锦茗女儿的毕业典礼,之后出发作加勒比海游。锦芯也去吗?立蕙小心地问。她就不去了。她要按时透析,在船上不方便,叶阿姨说。
  叶阿姨,上回听你说,锦芯是在UCSF排队等做移植?立蕙问。是啊,叶阿姨答。我想问一下,锦芯的医生是谁?立蕙的声音轻下来。给她组织了专门团队的,她目前的主管医师是约翰·施密特,到时会由他来做移植手术。嗯——叶阿姨听起来有些迟疑,没等立蕙回应,又说:立蕙啊,有些事情,就是亲姐妹也不一定要做的。锦芯的年龄和身体状况对打分有利,在排序中是有优先权的。最重要的是,我每天都向神祷告,神一定会眷顾的。我希望你们每个孩子都健康开心——叶阿姨的声音开始变了。我只是想去了解一下,看能不能为她做点什么。我也说过的,我有个同事的肾移植手术很成功,也可以请他提供第一手经验。立蕙说着,对自己的镇定都有些意外。
    叶阿姨将施密特医生团队的电话告诉了她。
〔作者简介〕 陈武照片_副本.jpg 陈武,男,1963年生,江苏东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一级作家。现在连云港市文联从事专业创作。曾在《人民文学》、《作家》、《钟山》、《花城》、《十月》、《天涯》等文学杂志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五百余万字,出版《连滚带爬》、《一棵树的四季》、《一路上》、《洁白的手帕》等作品集十一部,小说被多家选刊转载。本刊曾选载其中篇小说《换一个地方》、《不是爱,就是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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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13-3-26 16:32:42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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