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感到惊异的是,陈希我的写作居然也完全无视当下文学的流行面貌,而采取“头朝下”的特殊方式来书写现代人的存在境遇。我要特别提到他的《我的补肾生活》,这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一对表面上恩爱有加的夫妻,其实过的是丈夫独自自慰,然后用手给其妻子满足的性爱生活;而那个妻子,居然认可了这种生活,她要做的就是不停地给丈夫补肾。看完这个小说,我就好像小说中那个偷窥到这一切的“我”一样,有一种被洞穿的感觉,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好生活! 中国历来有进补的传统,只要看现在满街的广告就知道。所谓生活水平提高了,人们重视生命了,而其中,最主要的就是补肾,也就是说,补元气。因为有亏,所以才需要补。因为我们生存有难了,所以才要补元气,让我们活下去。《我的补肾生活》可谓触摸到了我们生活的敏感神经。最忘不了的是那个吃活肾的细节。妻子对自己的生活恐慌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她见补就买,而且因为自己的经济能力总能毫不费力地买到那些补物,她开始对补物的补效产生了怀疑。最后,他给丈夫买了人肾。这个血腥的细节让我想起鲁迅《药》中的人血馒头。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沾的是革命烈士的血,而《我的补肾生活》中的活肾却是从被社会深恶痛绝的被枪决的黑社会头目“本拉登”身上盗割来的。推销商这样宣传这个肾的价值:“本拉登”的肾,绝对猛!——这里面,蕴含着比“人血馒头”还大的荒谬。华老栓在买人血馒头的时候,并没有想到革命烈士的血跟普通人的血的区别,而在陈希我笔下,价值观念却完全被颠倒了:正义和邪恶,罪犯和补物,整个地混乱了,我们看到的是乱世之下的人心。正如陈希我在一篇文章中所说的,文学就是要关注人心,关注我们灵魂中黑暗的盲点。 确实,陈希我的小说,与当下文坛萎靡琐碎的风气是大不相同的,它里面有股狠劲,迫使着我们不得不去关注存在的本相。因此,阅读陈希我是需要有坚强的神经的:一场玩笑居然引发出抢劫的妄想(《去偷,去抢》);一句调侃居然让一个小康之家感觉到了巨大的穷困,跑到街上哭穷(《我要哭》);相貌平平的新娘在一次婚纱照中的癫狂最终酿成了所谓的“强奸案”(《今天你脱了没有》);一个执意不肯背叛自己妻子单身赴国外旅游的丈夫,忽然执意要为妻子买一件性感衣裳《绑住我吧》);一对小恋人为了能够有实质性交媾,千方百计合谋,让女方钦定的未婚夫先破了处女膜(《我们的苟且》);假如我们的身体没有一种抑制感觉的物质,我们是不是每时每刻都会感觉神经的抽动,血管的奔流,我们一刻也活不下去(《我疼》);假如把种种私有生活场景(包括上卫生间前后撩衣摆、在化妆时挤眉弄眼、翻看自己的内牙龈、夫妻互相手淫)完全展示在我们面前,我们将如何再面对这个世界?当妻子知道丈夫背着她自慰,她又该怎么跟她生活下去(《我的补肾生活》)…… 陈希我在挑战我们的文学思维。在他的牵引下,我们看到了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可怕的另一面,就像电影《偷窥》中的女主角看到了窥视狂房东向她展示的房客们的隐私。也许是因为我们本来有阴暗,我们就总想把阴暗处遮蔽起来,藏着掖着,我们害怕正视自己。没有遮蔽,人类世界就不成其为人类世界,我们就不成其为人,所以,《偷窥》中的女主角最后将偷窥机械砸毁了,对房东大叫:“回去做你的人吧!”我们毕竟还是要做人的,不论是想做还是无可奈何非做不可。如何活着,才是我们最需要花心智来解决的问题。我们惊讶地看到了,《绑住我吧!》中那个苦苦不肯在国外背叛妻子的丈夫简直到了洁癖的程度,他为了给妻子买那件性感的“带胸口袋的女装”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他在怕什么?他在求什么?他在竭力保持什么?他在为什么挣扎?还有《我的补肾生活》中那个知道了丈夫背着她自慰还给他补肾的妻子,她的精神世界是怎样的深邃!那是我们无法探寻的深海,她的绝望,她的无奈,她从绝望之海下终于凫出的力量,她的勇气,她在黑暗之下寻找亮点的惨绝。 阅读这样的具有强大力量的反常情节,我总想起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玛阐释卡夫卡的那段话,他说:“卡夫卡强烈地专注于他自身、他自己的经验和他存在的意义,他于形而上的层次上,再度体现个人内心冲突的非凡能力,使得他创造出这样一种作品,它可以将我们的注意转向我们存在的最基本的问题,从那些影响外部世界的变化转向我们精神的变化,从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诉讼,转向由我们自己参加并仅仅由我们自己进行的诉讼,从处在于我们的不合理的裁决转向那种不可避免的裁决。”(《刀剑在逼近——卡夫卡灵感的源泉》)我认为,陈希我的小说也是“可以将我们的注意转向我们存在的最基本的问题”的作品,至少,他一直在这样努力着。他向存在极致进发的方式,使他能够看到生活下面坚硬的部分,看到黑暗之下的光,这是他不同于其他作家的地方。比如,同样是写“不幸”,一些作家可能就流于展示艰难或残忍的生活场景,把“不幸”理解为遭遇上的苦难,但陈希我笔下的“不幸”,因着他有沉潜于生活底部的能力,这个“不幸”就不仅是遭遇上的苦难,也是存在论意义上的苦难;同样是写欲望,一些作家可能满足于展示欲望的细节,把放大的欲望合法化,以此来理解现代人生存的变化,但陈希我却把从人的本性上说往往不可能去征服、往往喜欢慵懒(“慵懒”是陈希我作品中用使用频率极高的词)对之的欲望,理解为我们肉身的沉重,灵魂的残疾,他通过欲望所要书写的是我们的大绝望。 陈希我小说中的妄想,疯癫,自我折磨,吸毒,假性性交,补肾,这些近乎惨绝人寰的变态,正是导源于他所指认的这种大绝望:在绝望中要想继续生存下去,那你惟有付出变态的代价。我们知道,从卡夫卡开始,作家笔下的绝望者,最终几乎无一例外都走向死亡——死似乎成了绝望惟一的结局。这个思想在中国的先锋作家身上得到了广泛的实践。从绝望走向疯狂,直至死亡,它一直是先锋文学的母题之一。陈希我的出现,为存在的绝望拓展了边界。他很少直接写人物的死亡,也就是说,他不愿意用一种简单的方式来解决人物内心的绝望,因为即便是死亡,在苦难重重的人类生存中也已经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死不了、却只能变态地活着的悲惨景象。德国诗人胡腾(Ulrich von Hutten)有一句诗说:“心灵觉醒了,活着便是件欢快的事。”反过来说,心灵若昏睡乃至死亡了,那活着便是件恐怖的事情。陈希我之所以不让他笔下的人物轻易地死去,就是为了用他们变态地活着的代价,来进一步暴露我们生活所面临的深渊状况。 说到变态,我想起若干年前陈希我的那部长篇小说《放逐,放逐》。他在里面写了虐恋,这也许是中国当代文学中最早涉猎虐恋的作品之一。人在绝望的时候,只能靠虐待和受虐获得生存理由,我印象中涉猎此类领域的作家有著名的王小波。可是,王小波的虐恋是对政治压迫的一种反抗,更多的还停留在政治学、社会学上的层面上,而陈希我笔下的虐恋则更多的是关注人性本身。《放逐,放逐》有一个给我深刻极为印象的结尾:一对通过虐恋建立起感情的一老一少,一男一女,女子把碎玻璃扎进老头的心脏,老头居然仍引导女子逃亡,直到他估计女子已经安全逃脱,他当着跑来的人们的面,将玻璃尖刃更深地扎进自己的心脏,喊道:我自杀! 可以说,这种虐恋意识一直在陈希我的作品中闪烁。特别是到了《我疼》,他对虐恋的关注远远超过了《放逐,放逐》。在《我疼》中,那个总是感觉身体疼痛、害怕性交给她带来更大痛苦的女孩,居然缠着男人成就这样的痛苦。虐恋就是这样的特点,“他所怕的就是即将发生的事,就是他要迎上去的事,就是他在虐恋活动中为自己所安排的事。”(李银河:《虐恋亚文化》)还有那篇《绑住我吧》,光标题就已经很明显地传递着这样的信息:婚姻是需要捆绑的。捆绑无疑是一种痛苦,一种苦难,男主人公解脱苦难的方法是把自己捆绑得更紧。“受虐者的逻辑是:鞭打我,这样我就可以宣泄而且不必为此负责了。”(李银河:《虐恋亚文化》)于是他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地离了婚。我们同样也忘不了《我们的苟且》中的两个无望的小恋人,他们的虚拟做爱勿宁是一种对对方的折磨。这是爱吗?也许如经典的虐恋作家、奥地利的马索克在《穿貂皮衣的维纳斯》中所说,“伟大的热情只有在相反的情况下才能产生。” 虐恋者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不满足,因为感到了深层的危机。那个《我的补肾生活》中的“我”,总是喜欢用“掐”,用“揭秘”来表现他的爱,不也是危机的驱使?就像笛卡儿所说的,“我思故我在”,虐恋的逻辑是:“我痛苦故我在。” 如同一个演员在表演自己的悲惨状况,表演自己如何经受折磨(这让人联想起卡夫卡的《饥饿艺术家》),受虐实际上也是这样的表演。事实上,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列夫•托尔斯泰的作品中,就有着这种对人性柔弱的揭示;卢梭的《忏悔录》和波德莱尔的诗作更是展示了人类受虐的幻想;基督教早期的使徒自愿受难,他们遭受残酷鞭打时,一直在面对着一个观众:上帝。他们想让上帝看到自己在为他受苦,看到自己如何为了自己的罪孽而受难。被爱和受难在信仰的层面被结合起来了。可是,陈希我笔下的人物没有上帝,只有变态。那么,一个新的问题就被提出来了:拿什么拯救你的变态? 德国哲学家卡尔•雅斯贝尔斯说:“人不仅存在,而且知道他自己存在。……他不仅像现存物一样可认知,而且他自身自由决定什么应该存在。人就是精神,而人之为人的处境,就是一种精神的处境。”(《当代的精神处境》)当陈希我在作品中将现代人的处境指认为一种精神变态的处境时,很显然,他使我们加深了在一种没有信仰的状况下,人如何才能生存下去的思索。我们知道,人类进入现代社会之后,人的垂直关系(人和天,人和上帝)被贬低,人的水平关系被抬高了。可是,人的地位获得自我提升之后,并没有给人的生存带来幸福,它反而把人类推到了苦难的深渊之中。德国学者孙志文在《现代人的焦虑和希望》一书中说:“目前看来,我们已被包围在一个再也碰不到上帝的世界。人对于新得到的自由觉得满意吗?上帝不再干涉个人和社会生活之后,人是不是找到更深的内在生活?人现在是不是能够更深刻地感觉到人际关系?人现在是不是更有智慧、更情愿割舍自私而能积极地为一个更好的明日世界努力?现代人是不是清楚地认识了自己的生活目标、了解生活中所有的作为,甚至各种困境的意义?现在有谁可以托付我们的生命、盼望、忧伤?给未来学家?给科学家?给主张科技专政者?给艺术家?给诗人?给教授?给经济学家?给历史学家?给政治家?若假定现代人的疏离,其发生之根本原因为人不能够在科学、科技所塑造的现代世界中看出上帝的临在(暂不论是何理由造成这个现象),这假定有没有道理呢?”即便是喊出“我们杀了上帝,我们是他的谋杀者”的尼采,也不得不用隐喻的方式承认,离弃了上帝,人类的生存将陷入阴沉与怪诞:“太阳已经被消灭了,夜已降临,天愈来愈黑,我们在无尽的虚无中犯错。地球松脱于太阳,我们被剥夺了所有坚固的支撑,我们前仆后跌,步履踉跄。”尼采感觉自己被抛入了孤独的深谷,再也找不到避难之所了,于是,他警告我们:人所肩负的是人力永远无法负担的重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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