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的魅力

      初到日本的时候，我住在位于东京与横滨之间的一个小地方，十分安静。虽然是在热闹的东横线上，但只有那种每站必停的电车才会在这里停。电车一过，又会恢复一片宁静。

      离车站不远有家小菜场，门面不大，里头的东西倒还算丰富。每次去买菜的时候，总能看见有个围着围裙、扎着素色头巾的女人在那里。店里的蔬菜水果之类的都是论堆、按个卖的，所以倒也不算太忙，大多数时候只是站在收银台前。女人看起来已经不算年轻了，一张尖削的瘦长脸，有着很操劳的人常有的那种有些灰暗的皮肤。女人常常只是向顾客微笑着，说一声欢迎光临，然后便一心一意地收银。并不像一般的超市收银员那样，一边扫着条形码一边唱歌似地报出价格。但是，能看出女人很勤勉。店里顾客少的时候，便会在货架上整理物品，打扫卫生。

      但不知什么原因，小菜场的老板似乎并不喜欢她。每次那个看不出年纪的日本女老板在店里的时候，总是板着脸皱着眉头。有一次，因为女人把剥皮虾子当成买一赠一的促销品，平白地多送给顾客一盒，女老板把她拉到一边毫不客气地训斥起来。女人虽然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却不动声色地用中文悄悄骂了句脏话。

      后来，与女人慢慢地熟了，偶尔也会聊上几句。知道她是东北人，以前在厂里做过，后来厂子倒闭了，下岗后经人介绍嫁到了日本。似乎从前也是结过婚的，离了。但一谈起自己来日后的经历，女人就变得十分审慎，只知道她现在是一个人住。这里的华人似乎都有这么个习惯，不喜欢谈论过去，女人的审慎倒也十分正常，倒是我的好奇心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于是，便打住不问了。但女人的经历却总让人感觉有些触动。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平淡无奇地流逝着。我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她，看见她微笑着和顾客打招呼，操着不太流畅的日语和他们说着什么。下班后，女人便会换上自己的衣服，看起来十分的干净素雅。见到我时，也会向我微笑，但并不比对别的顾客更热情。有一天，小菜场里忽然换了个年轻女孩。问那个女老板，这才知道女人已经离开了，她也说不清那个女人到底去了哪里。那时，我忽然有个很强烈的愿望，想写点什么。于是，后来便有了小说《迷途的候鸟》。

      芮小容的婚姻是时下日渐变得普通的跨国婚姻之一，如果不是新郎森村浩一的消失，这桩婚事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芮小容的艰难与困顿并不一定就比别人多，虽然她的等待既虚幻又无奈，但因为别无选择，倒也没什么可抱怨的。在等待中，芮小容甚至爱上了他，那个从未谋面的新郎。小说整体是以实作为支撑的，但在某些地方也会出现些虚的东西。有时候，虚就隐藏在实的背后。我试图用作品说明这样一个观点，这个世界永远在我们的想象之外。或者说，强劲的想象产生了确凿无疑的事实。含混而不确定的状态，会使芮小容这个人物变得更加真实，也更有魅力。

      其实，小说的虚与实有点类似于作品的真假问题。即便是离自己的生活十分遥远、最痉挛的小说也是以个人经验为基础的，但却常常是以扯谎和遮遮掩掩的面目出现。秘鲁作家略萨说，小说的真实性取决于小说自身的说服力，取决于小说想象力的感染力，取决于小说的魔术能力。他还说，小说总是谎言中的真实。这样的论述，同样可以说明作品中的虚实关系。写作的人差不多是最大的扯谎者。作品中那些不安而混乱的人们，他们的渴望、梦想和欲望，同样也是属于作家自己的。作家用虚构和想象丰富了生活，同时也开掘出了生活的无限可能性。

      于是，在小说的结尾处，芮小容听到了卫生间里传出的哗哗的水声。是她的新郎回来了么？抑或这只是她的想象？其实，那个男人是否真的出现，对于这时的芮小容来说，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迷途的候鸟》选载于《中篇小说选刊》2010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