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九月,鲁迅文学院举办了一个首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每个省一至两个名额,我说过,我喜欢读书这种生活,我作为浙江省的代表,成了这个班的学员,我就告别了北大边缘人的生活,和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们一起混了。临近学期结束,《当代》杂志社来到鲁院,准备在这个班里物色一个编辑,他们知道我是在北京混的,像我这种“京漂”,通常很廉价,而且水准想必也不会太低。他们就找了我,《当代》的主编常振家先生问我以前有没有当过文学编辑。我说没有。常主编就有些犹豫了,我大言不惭说,我虽然没当过文学编辑,但没什么,我肯定是个好编辑。常主编的脸上就有些惊讶,后来,我们又谈了一次,他问我要不要调动?我说,不要,就聘用吧。他说,为什么?我说,调动太麻烦,我调不动。我熟悉现有的这个体制,我知道调动一般是要把人累死的,我想何必呢。这样,我现在就成了《当代》的编辑。我说,我肯定是好编辑,当然是吹牛皮的,其实,我不过是个很平庸的编辑,但我希望大家给我赐稿,如果我组到了好稿子,那我确实就是好编辑了。 我是走一步看一步的,具体地说,就是过完了今天再说。我的未来将会怎样,我一点也不知道。“京漂”肯定不是一种理想的生活,这种生活看起来似乎很自由,面前好像有无数个方向,其实什么方向也没有,这是一种完全悬浮的状态,跟什么都没关系,我呆在北大、呆在鲁院、呆在《当代》,其实这些地方跟我都没关系,我只不过是一个局外人。像北大边缘人,本身就是一种尴尬的命名。我活在一种没有身份的、无名的状态之中,惟一拥有的就是不确定性。这实在是一种很尴尬的状态,这种状态,如果用学术的词语描述,大概可以说使我从现代进入了后现代状态。像现代派文学,不断地在追问,我是谁?其实现代派是知道他是谁的,那是一个主体在追问,在进行形而上的追问。现在,我也在追问,我是谁?我确实不知道我是谁?这是很具体的,因为我是“京漂”,“京漂”说明我在北京漂,我和北京之间无法建立认同感,我和我置身其中的现实,失去了最基本的身份认同,那我还怎么知道我是谁?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个“京漂”的精神状态。这种状态当然不好,但我并没有打算回去,我还是在北京漂,实际上,我回去生活要容易得多,我可以在乐清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整天东游西荡,无所事事。但是衣食无忧又怎么样?无非也就是回到原来我已经放弃的那种生活,谁问我最近在干什么?我都说没干什么,什么也没干。我坐着等死,就像成语所说的坐以待毙。其实,在外面漂久了,想回去也是回不去的。我也经常回去住一段时间,但我发现,我在家里像个游魂,我对乐清这个地方感到很陌生,按加谬的说法,对你原来熟悉的东西感到陌生,荒诞感就产生了。荒诞就存在于人和现实突然发生的断裂之处,那么我就成了一个荒诞的人了,所以我还是不顾一切地逃走。 像我这样跟文化有点关系的“京漂”,据说,在北京就有十万以上,我不知道他们的境况怎样?我估计,也不怎么样。因为在北京,到目前为止,这个文化体制还是垄断性的,根本就没有“京漂”的位置,“京漂”的生存空间是极其狭窄的,“京漂”必须为生存而奋斗。像我这样写小说的,大家知道,小说稿费之低已经到了很可笑的地步,而且超过800元还得纳11%的税,也不管你这个小说是写了一年还是两年,统统都按一个月算。单靠写小说是要饿死人的,所以我还必须被某个文化单位雇用,做个打工仔,才能活下去。这种状况确实是让人担忧的,前不久,我和李敬泽等几个人一起吃饭,李敬泽很关切地问,你有什么打算?我说,没打算,混嘛。李敬泽说,那你以后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混嘛,等老了,混不动了,随便往哪个街角一坐,然后脑袋一歪,哐当一声,死了,游戏就结束了。李敬泽大概觉得这个结局过于悲惨,又作了一些修改,他说,是坐在街角晒太阳,然后往身上挠挠,抓几个虱子嗑嗑,就像嗑瓜子。 李敬泽说的是阿Q的生活,当然是玩笑了,我并不希望我的未来就是这样。但是,像我这种流氓无产者的结局,最有可能就是这样。 不过,这种生活也不是一点好处也没有,我个人认为,最大的好处就是使我从存在的困境又退回到了生存的困境。但是,今天我不想谈太多的生存困境,我想谈的还是存在的困境,也就是无聊。 开头我说过,无聊是存在最基本的困境。是任何一个人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遭遇的,无聊的状态是这样的,当你和无聊遭遇,时间就停止了,意义也丧失了,你处于空无之中,这种状态类似于死亡。二十年代的湖畔派诗人汪静之,写过一句关于无聊的诗,他是这样写的,无聊得连女人的屁股也不想摸。汪静之这样叙述无聊的时候,他作为男人就已经死了。汪静之因为这句话,被鲁迅讥为“摸屁股诗人”。这个讽刺也不过就是个讽刺,其实鲁迅本人,比谁都更经常地陷入无聊状态,有人就《鲁迅全集》统计过他的用词,鲁迅在他的一生中,使用次数最多的一个词,竟然也是无聊。可见无聊是生活的常态,谁都躲不了的。我忘了是叔本华还是尼采说的,天堂和地狱代表人生的两极,地狱代表痈苦,天堂代表无聊。 但无聊又是被以前的文学所忽视的,我说的以前是指后现代以前的文学。后现代以前的文学,总的来说,都是追寻意义的文学,比如浪漫主义是关于激情的叙事,现实主义是关于批判的叙事,现代派是关于痛苦的叙事,痛苦、激情、批判,在这些作家眼里,肯定是有意义的,而无聊恰恰是丧失了意义的生活状态,被以前的文学所忽视,也就很正常了。当然,无聊在以前的文本里也有出现,不过,都是零碎的、片断式的,它不占据文本的中心。 无聊作为一个重要的文学主题,成为文本的一个结构性因素,就我所知,是从图森的小说开始的。我不清楚大家对图森是否已经很了解,图森前年来过中国,到过北京、上海、杭州等地,但是,并没有造成很大影响,我估计有人还是不太了解,我想还是简单地介绍几句,图森是比利时人,但他是在法国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被认为是新小说派之后最重要的法国作家之一。图森的作品非常少,至今也就两本书,一本叫《浴室-先生-照相机》,是三个中篇小说集,有中文译本,另—本据说叫《犹豫-电视-自画像》,好像还没有中文译本。图森继承了法国文学的两个传统,一个是加谬的局外人传统,他的《浴室》里的人物,好像就是加谬的局外人跑进浴室里躲了起来,另一个传统就是新小说,他的语言很有质感,对日常生活的描写几乎可以触摸。评论界把图森的小说命名为极少主义小说,或者叫简单主义小说,我觉得不是太准确,我认为图森是个无聊派作家。需要说明一点,在此之前,并不存在无聊派,这是我个人的命名,大家不要太认真。图森本人也没表示过他是无聊派作家,他只是说在《浴室-先生-照相机》那本书里,他什么也没有写,几乎一无所有。 《浴室》是图森最好的小说,其它两个跟《浴室》基本一致,但没有《浴室》好。《浴室》是第一人称叙述,一开始我就躺在浴室里,无所事事,胡思乱想,过着一种平静的抽象生活,我并不知道我为什么整天躺在浴室里,没有什么理由。我经常几个小时地观察浴室里的一条裂缝,毫无结果地想发现这条裂缝的进展。有时,我又试图获得其它的经验,我在一面小镜子里盯住自己的脸,同时盯住手表上移动的指针,但我的脸上毫无表情,从来就是毫无表情。 这个没有名字的只以“我”命名的人物,突然出走了,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带任何东西,他从巴黎到了威尼斯。他在巴黎有个女朋友,女朋友对他很好,第二天,他告诉女朋友,他在威尼斯。他们天天通电话,女朋友弄不懂他为什么不回巴黎,当她问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大声地重复她的话,为什么我不回巴黎?他的女朋友说,能否给我一个说得出来的理由?他说,不,没有。 这就是图森小说的人物,他的人物不管行动还是不行动,似乎都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因为无聊。他的人物被无聊感所困扰,只有坐在浴室里舒舒服服的等死。这也是我的生活,我就是一直坐着等死,我也突然出走,从乐清来到北京,我也没有一个能够说得出来的理由,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北京做一个“京漂”。其实这种生活我并不喜欢。我觉得我的生活和图森的小说具有某种同构关系,这不是巧合,也不是模仿,这说明图森在处理一个具有普遍性的主题。这个世界,既没有那么痛苦,也没有那么荒谬,但确实无聊。 图森算不上一个大作家,但确实是新小说之后的一个重要作家。小说写到新小说那儿,文本内部的实验几乎已经被穷尽,先锋作家们快要迷路了,我觉得是图森找到了一个出口,小说不再在文本内部试验,又重新回到了关注人类存在的困境上。无聊和痛苦一样值得关注,如果说现代派是地狱时代的叙事,那么后现代就是天堂时代的叙事。新小说之后,文学好像不再有什么派,以后如果还有什么派,我估计也就是无聊派了。 关于我的无聊的生活和图森的无聊的小说,就到此为止了。说到这儿,我才发现我犯了一个错误,我定的题目:关于无聊的小说和猫的游戏精神,其实是两个话题,原来我以为它们之间有逻辑关系,可以联在一起的。但是,当我想说猫的游戏精神,才觉着它们之间并没有太大关系。不过,猫的游戏精神确实是我面对现实的态度,也是我评价小说的一个标准,我还是想说一说。 最初,我是在阅读鲁迅的小说时,感受到这一点的,我觉得鲁迅是一只猫,鲁迅和世界的关系就是猫和老鼠的关系。猫吃老鼠,从来不是马上吃掉的,而是戏耍之,把玩之,猫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艺术天赋,一种冷嘲热讽的游戏精神。猫的这种戏耍把玩的态度,完全摆脱了胃的控制,使充满暴力的进食过程,上升为戏剧性的一次审美活动。猫因此成为动物界独一无二的智者,在民间传说中,猫是老虎的师傅,老虎是百兽之王,猫无疑就是帝王师了。而鲁迅作为一个小说家,也正是这样,他对待他笔下的人物,也是一种戏耍把玩的态度,一种冷嘲热讽的游戏精神。他的《孔乙己》、《阿Q正传》、《故事新编》莫不如此。 猫的叙事是冷酷的、残忍的,同时也是愉悦的、审美的,猫的脸上总是混合着既像笑又像哭,既不像笑又不像哭的那种表情,大约就是果戈理所谓的“含泪的微笑”。猫的这种游戏精神,面对现实很可能是遭人厌的,而一旦在虚构的小说世界里展现出来,却是伟大的。它赋予了小说从容、幽默、智慧、深刻、冷漠、凶恶等品质,小说因此在轻与重、快与慢、灵与肉、生与死、丑陋与优美、形而下与形而上之间,挥洒自如。 在文学史上,这样的作家并不少见。比如斯威夫特,他在《格列佛游记》里极其轻蔑地嘲弄人类,基本上不把人当人,比如钱钟书,他在《围城》里朝所有的人物都吐智慧的唾沫,以显示他过人的才华,如果详细罗列,大概可以写一本猫的游戏精神史。我以为,猫的游戏精神就是小说家的精神,这些具有猫性的作家,是文学史上最重要的精神资源之—,他们使我明白,这个世界虽然丑鄙不堪,但只要有恰当的态度,还是很好玩的。 最后,我想强调一点,猫的游戏精神,不仅仅是面对世界的一个态度,同时更是面对自我的态度。因为作为小说家的猫,他叙述的可能不是别的,而正是自己,就像鲁迅在《野草》里写的,有一游魂,化为长蛇,不以啮人,自啮其身。这句子太斯文,我解释一下,就是不咬别人,就咬自己的意思。真正的小说家,我想是在自啮其身的时候,也是那么一种戏耍把玩的态度,那么一种冷嘲热讽的游戏精神。 我讲完了,谢谢各位。 (本文为吴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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