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坚守内心的法则 ——读《中篇小说选刊》2010年第5期 郑润良
大哲学家康德有言,“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这话听起来很感人,似乎也有点傻气。据说,这是一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前一阵广为传闻的“天上人间”小姐的身价就令不少人咋舌艳羡。娼(此处指自愿为娼者)固然可笑,可是如果在贫困与“可笑”之间进行选择,或许相当一部分人会选择后者:“可笑”不要紧,“没钱万万不能”。这也是一个功利主义盛行的时代,理想主义和正义的光辉渐行渐远。为了蝇头小利,人人学“厚黑”,削尖脑袋,蝇营狗苟。这时候,所谓的“内心的法则”恐怕真是无人牵挂了。为了利益,人们可以不择手段,将道德操守抛之脑后。于是,买官卖官、学术腐败、假药毒牛奶等等,风生水起,不亦热乎!中国的古人早就痛斥“见利忘义”,古人的“义”与康德所说的“内心的法则”其实是同一个东西,都是对道德操守的坚持。奈何,在物欲横流的时代,逐利忘义之夫比比皆是。功利主义与理想主义的博弈中,理想主义往往只能甘拜下风。风气所至,大多数人都难以幸免。所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是,假如一个人毫不犹豫地丢掉了内心的操守和法则,他和娼妓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他又有什么资格笑娼呢?失去了内心坚实的精神支柱,我们内在的力量又从何而来呢?这也是本期普玄的小说《虚弱的树叶》向我们提出的问题。有趣的是,本期中的好几篇作品都从不同角度介入了这一问题的实质。 好的小说不仅需要触及时代的深刻命题,还要有厚实的人物和生动的细节作为支撑。《虚弱的树叶》里就有一个非常绝妙的细节:全国特级教师张高举在嫖娼前在一条小巷骑自行车时被一片树叶打倒了。这个细节呼应了题目,也暗示张高举虚弱得如同一片树叶。树叶的虚弱在于它脱离了树干,我们由此不难联想,张高举的虚弱在于他逐渐丧失了年轻时对理想与爱情执着的力量。特级教师张高举会嫖娼,他周围的人一开始都不相信,甚至连他自己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妻子因下岗问题奔走呼告的时候有这样的举动。教师贵为“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可是这种光辉现在首先照耀不了自己晦暗的心,由此可见整个社会的整体道德水准下降得多么厉害,人们心中的道德感变得多么模糊、涣散。这种模糊、涣散导致了自身行为的失控,导致了特级教师嫖娼这样的丑剧的发生。作家在人物身份的设置上可谓用心良苦。 和张高举演“对手戏”的是副市长叶文海,两人本来是高中同学,又是“同情兄”,因为争班级第一和同一个恋人王秀成了“死敌”。叶文海本来就是个工于心计的人,多年的宦海沉浮使他城府日深。表面上看来他是个强硬的角色。张高举被捕后能否“保住晚节”就在他的一念之间。他之所以要把张高举强行留在看守所,一方面是为了复仇,另一方面则是想以张高举为筹码,逼得王秀不再上访,因为王秀的上访可能影响他的进一步高升。但王秀的倔强仍然让他束手无策,而最终组织部门宣告他晋升无望才使他停止了对张高举的继续折腾,获得了“无奈的平静”。多年来他孜孜以求的目标也许只是一个虚幻的目标,他痛恨的敌人——包括因为偏爱张高举而被他痛恨的高中班主任肖文化也许根本就不值得痛恨,他的运筹帷幄、辗转挪移的功夫最终并没有得到他预期的结果,这些都证明了他内在的虚弱。 小说中第三个关键人物就是肖文化,他的身份也是老师。事实上,张高举和叶文海之间的怨结与肖文化的误导有一定关系,叶文海的“千年老二”的绰号就是他封的。叶文海从副镇长一路干到副市长,却一直为自己始终居于“老二”的位置耿耿于怀。也因此,晚年的肖文化在叶文海面前忏悔,“我只教会了你们竞争,争第一,按成绩排队,但我没教你们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和谐与爱,在爱中和谐相处,这是我最大的失误。”竞争与功利之心使本应该亲密无间的同学针锋相对、互相使绊,使他们丢失了青春的理想与纯真的情感,忽略了内心的法则,在名利之途上日渐远离了最初的自己,成为外表强硬内心虚弱的人。肖文化的忏悔也使我们意识到功利主义已经弥漫到教育体制的细胞中,弥漫到学生的无意识中,这无疑是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 既然坚持内心的法则如此重要,那么为什么坚持的人又是如此之少呢?这是因为坚持内心的法则在现实中是无比艰难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人们面对的诱惑越来越大。对于孙颙小说《拍卖师阿独》中的主人公阿独来说,只要他在一幅假画面前点一个头,就可以得到一张五十万的支票。阿独之所以叫阿独,就是因为他在这种诱惑面前顶住了。同时,阿独这个绰号也反证了无数的人在这种诱惑面前倒下了。独一无二的阿独最终也失守了,因为要向恩人报恩。阿独的失守虽然情有可原,但同样证明了今时今日,能够始终如一坚持内心的法则的人已不多见。 对于官场中人来说,要坚持内心的法则尤为艰难。由于干部评估、监督体系的不完善,往往很多跑官要官、拉帮结派、搞政绩工程的人得以晋升,按良心办事踏踏实实的人反而不入上级的法眼,这种事情在现实生活中举不胜举。柳岸的《聊吧随录》中的主人公侯书文也是穷苦出身,为了摆脱贫穷带来的屈辱,他依照前辈的指点,严格遵循官场“厚黑学”,果然一路高升。对于侯书文来说,内心的法则不知为何物,只有官场的法则才是《圣经》。但丢失了内心的法则,这种官场的法则可以让他享受到天堂般穷奢极欲的生活,同时也可以把他送到地狱。作者的深刻之处在于不仅写出了官场中人的风光,也写出了他们的困惑。对于侯书文们来说,要想升官的话,遵循官场的法则几乎是唯一的选择;但是,他们同时也因此受到这条法则的牵制而无法为自己的命运和幸福做主。如果说《虚弱的树叶》主要叩问的是人心,那么《聊吧实录》在叩问人心的同时,还叩问了世道。在复杂的现实语境中,要不要坚守内心的法则并非一道简单的选择题。 古人云,“礼失求诸野”。但道义在民间的生存同样也成难题。胡学文的《<宋庄史>拾遗》中的乡村代课老师宋老师可谓“礼义”的代表,而他老婆的哥哥条小福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骗子。但骗子条小福教出的徒弟却大多成了本地著名企业家,县里开大会时条小福也冠冕堂皇地坐到了主席台上;而始终学不会也不肯行骗的宋老师却几乎衣食不能自保。这就是无比现实而残酷的辩证法。也因此,作者难免有这样的困惑,假如让自己在宋老师和条小福之间进行选择,“说实话,我是犹豫的,犹豫是因为矛盾,因为想不清楚。”为什么想不清楚,因为这的确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正如前人所言,有时候,提出问题比回答问题更有价值。 既然在现实中坚守内心的法则如此艰难,我们去哪里寻求理想、正义和真情的光辉呢?杜卫东的《新来的钟点工》在一个来自乡村的钟点工叶小娟身上发现了这种理想的光辉。整个故事清新可读,但过于单一的叙述线条也让人感觉到小说总体上还是有些单薄。向春的《西口外》演绎了河套平原上世纪解放前后痴情男女的纯朴、执着与真情,如作者在创作谈中所言,“河套人的信仰就是土地和爱,他们爱得那么专注,那么瓷实。”也许这种理想和爱情的光辉已经成为传奇,真的只能到时空久远的过去追寻,而当下的爱情就像《虚弱的树叶》中张高举和王秀的爱情,久经沧桑,逐渐苍白,只能衍生闹剧或丑剧。但好在,文学不死,人心不死,理想、正义、真情的光芒永在,所以,希望还在。
【专栏作家简介】郑润良,青年文学评论学者,福建某高校教师。主要从事文艺理论研究与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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