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的反思与救赎 ——读蒋韵《行走的年代》 郑国庆 故事的前半部份因此读上去似曾相识。对于熟悉蒋韵的读者来说,类似的人物塑造与氛围渲染于蒋韵实在是驾轻就熟。在描述景物时,蒋韵总是不吝于给出一连串的形容词,强制性地将读者的情绪诱导至小说所欲传达的诗情,诸如:“陕北的天空,瓦蓝瓦蓝,那是他们从没见过的纯粹而高远的蓝天,辽阔无边的善良,静谧、安详、尊严。”“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破败如此荒颓又如此骄傲尊严的城池。到处是断壁残垣,所有的建筑都破败而灰暗,却有一种凛然的时光的尊严,笼罩了这不容人轻薄的衰城。”……层叠的定语、补语,欧化式的长句,是蒋韵喜欢使用的句式。它使得蒋韵的叙述具有一种翻译体的绵密优雅。这是蒋韵语言的特色,但有时也失之五四文艺腔式的煽情。 这些优美或过于优美的长句烘托出了上世纪80年代那个文学年代的气氛,诗、行走、自由、爱情、浪漫,一个古老的民族在复兴年代焕发出的青春,恰与年青的身体与激情互相应和,促成了一出又一出青春诗剧的上演。然而激情总是有落幕时分。有的青春绽放后结出了甘美的果实,有的青春燃烧后,留下一地难堪的残骸。陈香曾经把那个孩子当作是青春、是爱情与时代一个甜美的馈赠,第五章的《真相》残酷地揭开了故事的真相。 如果没有第五章,蒋韵的小说大概就是一篇对80年代诗情岁月动人但简单的怀旧。然而在这一章,蒋韵出其不意地进行了一个反转式的书写:支撑陈香胸怀爱意隐秘盛开的诗人原来是个伪诗人!她珍爱的儿子小船却原来是一个冒充诗人的骗子之后。——当陈香几年后在书店看到诗人莽河诗集里的照片,恍然大悟彼莽河非此莽河时,她顿时象个被抽掉信仰的空心人,仆地不起。她的爱情神话在此刻轰然倒塌,青春小鸟一刹间飞离她的巢穴,四处逃亡。 陈香如何面对这个不堪的事实呢?那个为艺术为爱情献身的自我意象在此时显得多么虚妄!那个孩子现在不再是美与爱的结晶,而是一个刺目的存在,时时在提醒她的天真,嘲笑她的愚蠢,否定她“海的女儿”自我牺牲的伟大想象。强烈的伤害感潮涌般冲击着她。陈香在狂乱中做出了一个可怕的举动:抄起枕头试图溺毙这个曾经带给她满溢的幸福感如今却是她羞耻的见证的孩子。所幸孩子在此时突然睁开了眼,这位对世界还一无所知的孩子用他单纯的眼睛使陈香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天哪,她在干什么?!她怎能将她对世界的失望与恨意加到一位无辜的孩子身上!何况那还是她十月怀胎血肉相联的亲生儿子!陈香在心里对孩子说了无数个对不起,“可她知道,她永远,永远对不起这个不幸的孩子了。她将永远不敢再去看这孩子的眼睛。” 小说的内涵与体量在此变得复杂与厚重起来。80年代的诗意、艺术、形而上,那些在诗歌、抒情、想象中自我沉醉自我完成的爱与美,突然流露出现实残酷的一面。在生活的真正考验面前,自我与人生的艺术化多么不堪一击。孩子还是同样那个活生生可爱的孩子,可为什么当“诗人”的光环脱落,孩子的意义随之贬低至骨刺般难以忍受?小知识分子的爱与美是怎么一回事? 就象电影《立春》里那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王彩玲,文艺青年爱的是艺术呢,是艺术所带来的那种虚幻的“众人皆浊我独清”的优越感、高人一等的精英感呢?对于“生活在别处”的小知识分子们,艺术精神既可能是艺术对于世俗的超越与升华,也可能是悬浮于现实之上不能脚踏此岸的虚矫。王彩玲一方面对歌剧心醉神迷,另一方面又如此念念于人民大会堂舞台的辉煌成功。在《行走的年代》,陈香则是通过与一位诗人肉身的结合完成了她与艺术的联结。然而,当诗人原来是个冒牌货,诗人之子褪去人为投射的神奇面目转化成她所憎恶的现实之子,那个隐藏在艺术背后的虚荣的价值也清楚不过地显露了出来。 虽然陈香这样的文艺青年一直是蒋韵所偏爱的人物类型,然而蒋韵在这篇小说并没有放松对于陈香们的审视。一直以宽厚的爱心包容着陈香的丈夫老周,在小说里被赋予了批判的使命——“陈香,你原来是这么势利的一个女人。莽河的儿子,诗人的儿子,就应该被小心翼翼地保护,而现在的小船,就可以承受伤害?对我而言,莽河的儿子和随便什么人的儿子,本质上没有改变,他们都是周小船,都是我的孩子!”这位毫无浪漫气息却对世界有着最大爱意的男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小知识分子他恋中的自恋。 一个假冒的诗人或者说“诗人”的符号改变了陈香的人生。真正的诗人莽河又在哪呢?这是小说叙述的另一条线。小说上半部份关于莽河的笔墨集中在诗人的“在路上”,小说题名“行走的年代”指的就是80年代那份自由地行走、寻找家园的冲动与理想。“走西口”路上的荒寒风土、坚忍人世,以及诗人与一路同行的女研究生叶柔的凄美爱情,蒋韵写来是情深意长,缠绵绯恻。不过,蒋韵同样没有停留在她所擅胜的怀旧。在小说的第六章,当“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标题出现,时代的场景已经彻底转换。这一回,海子的诗句不再意味着80年代对于精神家园的渴求,而是90年代房地产广告的美妙询唤。我们的诗人也在90年代的市场经济中成功转型,从诗人莽河变成了商人赵善明。 小说叙述的两条线索逐渐汇拢到一块。陈香的好友明翠在偶然的一次看房活动中发现开发商正是诗人莽河。在留下了恶毒的诅咒后,明翠被不明所以的莽河找到。于是,莽河听到了一个因他的名字而改变了命运的女人的故事,他看到了那封陈香写给儿子小船的信:“……假如,你走在一条乡野间的大路上,如洗的蓝天下,金黄的杨树,或者,银杏树,与你突然遭逢,那时,你会被这种纯粹的辉煌的美所深深打动,并且,你会理解,为什么有的人终其一生要走在这样的路上,就像你的生身父亲。”莽河被深深地打动了。然而,一切都不同了。世界变了,现在的美是以商品计量的美。虽然莽河并不认识陈香,然而在某种意义上,现在叫赵善明的莽河确实背叛了陈香,背叛了那个陈香为之献身的纯真年代。 小说的结尾,房地产商莽河在一个乡村小学找到了陈香。陈香与真正的莽河会面了,那个曾带给她巨大激情与痛苦的“莽河”。此时的陈香隐忍安静。蒋韵让岁月淘洗去陈香身上的虚矫,让陈香在时间中直面自身,去承担自己的命运。与蒋韵以往所刻划的小知识分子在90年代的软弱表现不同,陈香身上那份对于生命的认真与郑重终使她没有在90年代陷落。从一个凌空蹈虚的文艺青年、受伤害者到严肃的自省者、默默劳作的乡村教师,慈悲的蒋韵没有让陈香枯萎,而是让陈香沉静。多么令人感激啊,时间没有磨灭爱,诗也不曾萎谢。在送行莽河时,从孩子们的嘴里再度响起了莽河那首作于80年代的诗歌:“也许,我是天地的弃儿/也许,黄河是我的父亲/也许,我母亲分娩时流邮的血是黄的/它们流淌至今,这就是黄土高原上所有河流的起源……”诗歌不死。爱与美不死。 如此,蒋韵从这个功利与实用的现时赎回了80年代。 就像是《立春》里的杜彩玲,她爱的是艺术本身还是艺术所带来的那种“生活在别处”虚幻的精英感,举世皆浊我独青的优越感高人一等感呢?这是文艺青年、小知识分子的最大问题了。 是一个象征和寓言,小知识分子最大承担了时代的落莫,真正出来的,都是一些高级精英,咀嚼苦果的,其实是时代的小识知分子。 明翠为什么恨莽河,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他背叛了80年代,背叛了诗歌。而真正坚守的人,是陈香。 相对于浮在水面上的文化英雄,真正承担时代重量,负担着时代的遗产与债务的,是陈香们。这是一种平民视角的对80年代的回顾与反思,与查建英的《80年代》有着不同的取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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