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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纪事

2012-11-21 16:02| 发布者: admin| 查看: 647| 评论: 0|原作者: 林那北

摘要: 三床 整个神经病区的人都知道躺在三号病床上的那个女人,不是因为她长相,她的长相事实上病区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看上去她已经没有长相了——所有的五官都没有在原来的位置上,双眼鼓出,鼻子歪斜,嘴撅起,牙齿 ...
病房纪事
林那北
 
三  床
     整个神经病区的人都知道躺在三号病床上的那个女人,不是因为她长相,她的长相事实上病区里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看上去她已经没有长相了——所有的五官都没有在原来的位置上,双眼鼓出,鼻子歪斜,嘴撅起,牙齿从里头往外嚣张地探出,好像是被塌陷下去的两腮生生挤出来的。一个五官变形的人,通常也看不出实际年纪,不过护工说她应该有四十三四岁了。
    护工是一个来自郊县的年轻女人,爱笑,不笑的时候嘴角往上扯起,看上去也像在笑。但她不太爱说话,背也有点驼,走路做事永远不紧不急,几乎呈现慢吞吞的状态。其他的事,比如喂食喂药,或者眼盯着吊瓶查看点滴的节奏速度,她都跟别人没有区别,定时定量遵医嘱,特别的是,每次给病人换衣服或者擦洗身子、清尿清屎,她都会把布帘拉上。这一间病房是监护室,五张床,男女混住着病情较重的四个病人,每个病床之间都安着布帘,但其他人却从没动手将其拉上。都这样子了,这样子是指人的一切正常状态都面目全非了,依附在正常思维上的荣辱羞躁也荡然无存,人无非是人,肉无非是肉,概念非常单一。在这一点上,病人、病人家属和护工之间基本上已经达成默契:命尚且朝不保夕,有精力应该用在与死神对抗上而非与世俗。
    从早到晚的大部份时间里,三床病人都不倦地一声接一声嚎叫,是那种既像委屈又像撒娇更像恼怒的嚎叫,拖腔拖调,响亮悠长,绕梁几圈。除了确实已经沉沉入睡,大家发现,三床病人能够安静下来,只有在护工为她擦尿清屎的时候。每一次拉上布帘之后,好像那帘子是个塞子,一下子堵紧了三床的嘴。那几分钟里,里头的内容都被遮蔽了,只看得见那块嫩绿色的帘子一拱一拱地蠕动,护工的双脚从底下露出来,她在里头忙这忙那,忙过几分钟,端一盆水出来,拉开布帘,骇人的嚎叫就紧跟着她脚步一声紧似一声地从里头传出。
     有人问,她为什么这么叫呢?是不是很痛?
     护工笑笑,说,她没有意识了,什么都不懂。
     这样的解释似乎并不能说得通。回头看看床上的人,她鼓起的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身子拧麻花一样往左边扭去,两手端在胸口上,十指全都紧张地抠到一起,抠成卤鸡爪的形状,完全变形失控。而那双脚,也只剩下脚形了,一块块骨头清晰地从几乎透明的皮下有棱有角地隆起,肉几乎全无。如果有人继续往下问,护工会把自己所知的细细说出来,她会告诉对方,三床病人是被汽车撞的。怎么撞成这样?因为那天是骑电动车,一辆卡车从旁经过,只是轻轻一刮,电动车就刹时飞出,车倒人伤。是头先着地的,其实并没多少血流出,甚至几乎不见伤口,因为浓密的头发把伤口覆盖住了。刚进医院时据说人还是清醒的,眼睛能一眨一眨的,随时准备开口说话似的,慢慢的竟拐了个弯,往越来越糟的方向滑去,任谁也阻挡不了。护工说已经两年多过去了,不过她接手护理也才四五个月,所以车祸的具体情形,并不是了解太多。卡车司机以及保险公司才赔了二十几万,可是这两年多下来,已经花去一百多万元了,都是三床病人的老公付的钱,这些,护工说她也只是听来的,是否确切?无法知道。
     大家的好奇于是就来了,因为三床的老公没几个人看到过,都是匆匆地来,坐都没坐下,又匆匆地走了。护工替这个男人找了个理由:要去挣钱,不挣哪有钱看病?这话倒是都把大家说服了。三床躺在那里,已经失去作为妻子的全部能力,她老公就是人没怎么来,至少钱来了。一百多万可不是小数字,很多时候人往往会输给钱。至于一百多万能不能代替感情,那又另当别论了。从三床溃不成军的眉眼鼻唇来辨析,即使把所有五官都扶正归位了,似乎也未必貌若天仙,所以相比较而言,她的老公还是有可圈可点之处的。
      奇怪的倒是她的子女也不常来。三床生有一儿一女,都成年了,儿子一直未出现,女儿则大约十几天会出现一次,来了就默默站在床边,歪着头看母亲,很茫然无措的样子。如果护工恰好在给三床喂食,女儿动了动,似乎有帮忙的打算,又无从下手,最终还是退开去。想必这样扭曲地躺着、已经瘦如木柴的母亲是她陌生的,她脑中关于母亲的概念还是从前那个可以让她撒娇、耍脾气的正常模样,现在变了,虽已经变了两年多,她还是不能适应,或者不想适应。
     医院的环境忍不住会让人难受憋闷,悲凉和恐惧夹在消毒水丝丝缕缕的气味中无孔不入地笼罩下来。神经病区的情况当然更特别,病人大都不能站或不能走或不能说或不能笑,毛病都出在脑部,彼此就失去交流的能力与兴趣。但病人家属却能,插空他们会悄悄议论到三床,都觉得既然两年多都没法救,那么就是二十年也未必有奇迹出现。这时候心里的天平不知不觉间就往三床老公那么倾去,想那男人为没有希望的未来苦挣苦熬着,这一辈子也毁得差不多了。对于三床,大家同情当然有,但说白了,还是有讨厌的。她老是那么声嘶力竭地长嚎短叫,虽然是个病,却让同病房甚至同病区的其他人不得安宁。忍一天可以,日复一日地忍,就忍无可忍了。同情心这东西谁都知道其实是很脆弱的。人之初性本善,但那得因为你更弱更惨,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前提,就是你必须不烦人,一旦烦了,很抱歉,所谓的仁慈多少就会从人心里抽身而去。
      三床所靠的那面墙上嵌着面大玻璃,玻璃那一头就是护士值班室。护士头上的帽子两头翘起,像一截屋檐,像一只大白鸽停在那里。她们身上褂子也是白的,腰间微微一束,竟有着连衣裙般的美观。玻璃墙根本阻隔不了三床嘹亮的嚎叫声,但一个个护士好像耳朵都装有自动屏蔽系统,她们低头做事或者彼此交谈,谈着谈着,淡淡笑起,一点都不为三床所扰。三床还要扰多久,其实连这些护士也一无所知,或者说也无能为力。

加床

      如果所有病房的床位都满了,病人再来,非来这家医院不可,通常会在走廊上加一张床。病人在医院,跟囚犯在牢里有异曲同工之处,就是名字很少使用,取而代之的是床号,比如护士喊:三床,拿药!五床,药单!加出来的病床,自然就简单喊成“加床”了。
国庆过后不久,架在走廊上的那张床上多出来的人,让病区里所有人都心里一愣。是个女孩,非常年轻,还非常漂亮:皮肤剔透,五官精致。印象中只有老年人才会出神经性问题,中风,脑瘫,或者其他什么。几十年生活波折起落之后,脑子倦了,脆了,不堪一击了。而处在青春期,脑中的一切,还都如初春的禾苗,绿油油地旺盛蓬勃,迎风招展。
      但那个女孩子明明被摊在那里,摊在生死线上,摊在大家眼皮底下。她病得可不轻啊,头后仰,脖子弓起,身子抽搐,双手蜷曲,而双眼则夸张圆睁着,眼白格外白,白得像一层厚厚的油画颜料抹在那里没有化开。
      她怎么了?怎么这样了?大家从旁走过时,这个疑问不免一遍遍冒出。但一开始即使停下问了,问也白问,反正无人回答。因为加了床,又在床旁立起一个小屏风,走廊顿时变窄了挤了,但没有人抱怨。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大家看到女孩上了氧气,通了血压监测机,还被插了导尿管、切开了气管,圆睁的眼睛上则覆盖了两张医用纱布,看上去相当严重,越来越严重。
在女孩病床边陪伴的是一个女人两个男人,男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他们的身份可以猜出:父亲与男朋友。而那个女的,翻来覆去猜几回,都没有准确答案。姐姐?略显大;母亲?又实在显太小。后来有一则轶事在病区里很火爆地传开,说医生要跟家属谈加床的病情,那个女的就一摇一摆地去了。医生抬头一看,喝斥道:叫你们家长来!那女的说,我就是家长。家长?你是她谁?妈妈。你是她……妈?!医生一口气差点噎在那里。
      加床的母亲看上真的太年轻了,娇小玲珑,长发披肩,装扮入时,这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她举手投足的神情姿态。人最先老去的其实并非一张皮,皮松了拉一拉如今也不算太难,但眉眼间那么多沧桑与倦怠堆积着,就是再高科技的整容术也回天无力。这个加床的母亲,她没有沧桑感,她走路时有蹦跳感,说话时有妩媚气,做事时有稚嫩性,不是装的,很自然,非常自然,远远看去活脱脱就是一个少女的模样。有一种很简洁的说法: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母态。
      后来熟了,大家最急于知道的无非两样:一,你究竟几岁了?二,你女儿到底是什么病?
1964年出生,她一点不忌讳就脱口而出了,然后歪着头,单纯地看着你。算一下,居然是四十来岁了,不像,一点都不像。但女儿已经二十多岁,又必须有这个岁数。她马上说,不仅一个女儿,还有小的一个,也二十岁了,正上大学,艺术系的,学舞蹈的。听的人在心里噢了一声,眼光掠过她细长的脖子和扁平紧实的小腹,都有了“原来如此”的感慨。估计她也是跳舞的吧?她头大摇,说不是不是,她没有工作,家庭妇女,连书都只读到初中毕业哩。平时在家干什么?没事干,就是打麻将,天天打到半夜三更。另外,她也不是城里人,是一个偏远小镇上的居民,而自己的娘家则在乡下,农村的。
      反差很大,太大了。如果不是她一脸无邪的表情,小巧的嘴还可爱地一撅一撅,一派纯净透明样,听的人会把她叙述的内容归为小说。
      她说话的时候,她丈夫在旁边不时会插上一两句。老夫少妻吧?其实也不是。丈夫只比她大四岁,模样周正帅气,却已经现出几分中年人的暮气。丈夫外表与年纪是同步的,只是她在某个阶段突然停滞住了,像体内的哪个开关没来由地被人闭上了,两人站在一起于是才显出参差。
一个意识不清的危重病人,是有许多事情需要别人操劳的,打点滴药液的快慢,血压心跳正常与否,喂药、排便、换尿袋、翻身、拍背、清洗身子,等等等等。这些活,百分之九十五是由加床的父亲承担起来。一个大男人,俯身做这些事时,非常小心细致,而且表情专注。感觉他时时在忙,他是这场与病魔战斗的第一统帅。而他的妻子,不过打打下手而已,转个身已经到外面跟人聊天或者在病床边的折叠椅上酣然睡着了。这时,这个男人会揪过一件衣服,轻轻搭在妻子肚子上,神情与动作都很慈爱,仿佛那也是他的一个女儿。
      原来加床母亲的年轻态是被丈夫宠出来的啊,大家这么想。
      至于加床的病,大家也慢慢知道了大概。加床是大学毕业生,而她男朋友仅高中毕业,两人是邻居,很小时就好上了。加床父母原先都不同意这门亲事,却拗不过女儿的痴情,只好由着她去了。那个男孩子随两个哥哥在上海做点小生意,加床也跟去,两人同居了,打了结婚证了,只差办个酒席了。加床的母亲说,我女儿好好的跟他走的,结果成了这样。什么原因导致的呢?居然没原因,找不出原因。加床去上海后也找到工作,在一家公司做文秘。那天晚上公司的人一起吃饭喝酒,席间加床觉得头疼,就先走了,在酒店外还打个电话,让男朋友来接。男朋友靠按揭新买了一部东风标致车,也有驾照,就开来了。回到住处,加床洗漱正常,然后倒头去睡。睡到第二天,还往老家打过电话,电话是父亲接的。她跟父亲说头很痛。父亲最多想到她可能感冒了,劝她吃点药。结果不是感冒,加床很快就昏迷过去,人事不醒。父亲吓坏了,冲到上海,把她接回。好端端的人怎么说倒就倒下了,倒得这么蹊跷?邻居中有人出馊主意,说可能被鬼魂缠上了。于是做迷信,请神婆。折腾了几日,一点好转都没有,这才从镇上送到城里,一查,是病毒性脑炎。再拖延几天,命就没了。
     加床母亲每说到这里,头都一甩一甩的。她的头发是拉直过的,一层一层碎碎地剪出来,非常有垂悬感,头一动,头发就跟着动,这使得她的自责都不免透着几分孩子气。她说,神婆是我去请的,我老公本来不肯,但我要做迷信,他也没办法。唉,我没文化嘛,信这个。说到这里她声音蓦地低下去,眼看地上,像做检讨的小学生。
      加床的男朋友那些日子一直陪在病床旁,长得挺清爽洁净的一个小伙子,甚至有几分书卷气。有人就夸起这个年轻人,觉得他也挺不容易,守住病房,上海那边的生意放下了,也算是至诚至情。加床母亲这时嘴一扯,弄出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过后她会跟人说,什么呀,抠死了!我女儿已经是他老婆了,可是这次住院治病,已经花十几万块了,他出了多少钱?总共给了五千块!还有他妈妈,只来过一次探望,来了还站在远远的,怕传染似的。哪有这样的家庭!她是你们家的媳妇啊!气死了。
     这股怨气加床的母亲有时也憋不住直接就在病床边发作出来,小伙子听了,倒没吭声,低着头,嘴角还挂着几分掩饰性的笑意。加床昏迷时也没反应,后来她醒过来,人还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却听懂母亲的话,居然一下子就生气了,嘴里发出啾啾的吼叫。凶完母亲,加床的脸就转向男朋友,她一直看着小伙子,眼神似还不能完全聚焦,但目光都在他脸上,他走哪里眼光跟到哪里。
      加床母亲就有新的抱怨,她说这个女儿真是没心肝啊!话未完,嘴巴扁了,泪差点落下。
      连她的丈夫后来也有微词了,他也没想到女儿这样。按他说,自己本来是做建筑的,也能挣钱,女儿病倒后,他已经两三个月不接业务了,家里积蓄一堆堆往外拿,还做好了拿光积蓄后再把家中三层楼高的房子一层层卖掉的打算,结果人家醒过来,却只认男朋友!
      气归气,毕竟是自己的女儿,加床的父亲每天还是那么操劳,而母亲,不时会鸟儿似的突然飞进旁边哪间病房,喜滋滋地跟人说,我女儿今天手会往上举起一点点了!或者说,我女儿今天拨掉气管,开始喂她吃饭了!
      加床的神志越来越清醒过来了,能发出一两句单音,偶尔也会对人浅笑。有天护士给她换完药,俯身说了一句:你很幸运,有这么了不起的父母!
     加床怔了一会儿,眼睛眨几下,就湿了,泪慢慢溢上来,往两侧流去。她其实还是感激父母的。

未完...

3

路过

雷人

握手

鲜花

鸡蛋

刚表态过的朋友 (3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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