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南部的粉色天竺葵 在我们周围,一切都在写,这一点应该有所觉察,一切都在写,苍蝇,它也写,写在墙上。在大厅里,在池水所折射的光线中,苍蝇写了许多,可以填满整整一页纸,苍蝇的字迹。它会是另一种文字。既然它可能是文字,那么它就已经是文字了。有一天,也许,在未来的世纪中,人们会阅读这种文字,也会识辨它和翻译它。于是一首难辨而广阔无垠的诗会在天上展开。 然而,在世界某处,人们在写书。所有人都在写。我相信这一点。我确信是这样。例如,对布朗肖来说,就是这样。疯狂围绕着他。疯狂也是死亡。巴塔耶就不是这样。他为什么躲避自由的、疯狂的思想?我解释不了。 关于苍蝇这件事,我还想说几句。 我仍然看见它,看见这只苍蝇在白墙上死去。先是在阳光中,后来在方砖地上阴暗的折射光线中。 你也可以不写,可以忘记苍蝇。只是看着它。看它也在挣扎,可怕的挣扎记入虚无的、陌生的天空中。 好,就这些。 我要谈谈虚无。 虚无。 诺弗勒的所有房屋都是有人住的:冬天时住户或多或少,这当然,但毕竟有人住。它们不是像通常那样只用于夏天。它们全年都开着,有人住。 诺弗勒堡这座房子最重要之处,在于窗子,它开向花园和门前通往巴黎的大道。大道上有着我书中女人们的身影。 我常常睡在那间成为客厅的房间里。我一直认为卧室不过是习俗。我在哪个房间工作,它便成为不可或缺的,像其他房间一样,甚至包括楼上的空房间。客厅里的镜子属于在我以前的房主。他们把它留给了我。至于钢琴,我在买房以后就立刻买了它,价钱几乎相同。 一百年前,顺着房子有一条让牲口去池塘饮水的小路。池塘如今在我的花园里。牲口却没有了。同样,村里也不再有清晨的鲜奶。一百年了。 当你在这里拍片子时,这所房子才真正像那所房子——在我们以前的人所曾见到的那个样子。它在孤寂和风韵中突然显示出另一个样子,成为可能再属于另一些人的房屋。仿佛剥夺房子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不是不可能的。 在室内冷藏水果、蔬菜、咸黄油……有一间房专做此用……阴暗和凉爽……我想这就是食物贮藏室,对,就是它。就是这个词。可以藏匿战争储备的地方。 这里最早的植物就是现在长在门口窗沿上的那些。来自西班牙南部的粉色天竺葵。像东方一样芬芳。 在这所房子里我们从来不扔花。这是习惯,不是命令。从来不扔,即使花朵枯死也留在那里。有些玫瑰花瓣在那里待了四十年,待在短颈大口瓶里。颜色仍然粉红。干枯而粉红。 一年中的问题是黄昏。夏天和冬天都一样。第一个黄昏是夏天的黄昏,室内不应开灯。 接着是真正的黄昏,冬天的黄昏。有时我们关上百叶窗,避免看见它。还有椅子,为夏天排在那里的椅子。露台,每个夏天我们都在那里。和白天来的朋友们谈话。经常为了这,为了说话。 每次都很忧愁,但不悲惨,冬天,生活,不公正。某天早上是绝对的厌恶。 仅仅是这,忧愁。时间在流逝,我们不习惯。 在这座房子里,最难受的就是为树木担惊受怕。总是如此。每次都如此。每当有暴风雨,而这里常有暴风雨,我们就为树木担心,为它们害怕。突然间我忘了它们的名字。 傍晚,在黄昏时刻,作家周围所有的人都停止工作。 在城市,在村镇,在各处,作家是孤独的人。他们无时无处不是孤独的。 在全世界,光线的终结就是劳动的终结。 而我始终感到这一时刻对我来说不是劳动的终结时刻,而是劳动的开始时刻。对作家而言,自然中就存在某种价值颠倒。 处于丧失生命的危险之中 作家的另一种工作有时使人羞愧,它大都引起众人最强烈的对政治秩序的遗憾。我知道人们为此耿耿于怀。他们变得像警犬一样凶恶。 在这里,你感到脱离了体力劳动。你必须适应和习惯这一点,然而什么也消除不了这一点,这种感情。将永远占统治地位的是劳动世界这个地狱的不公正性,这使我们流泪。工厂地狱,种种恶行:老板的藐视与不公正,残暴、资本主义制度的残暴,它所带来的一切不幸,富人有权支配无产者,将失败归咎于他们而从不将成功归于他们。令人不解的是无产者为什么接受呢。不过许多人而且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种状况不会继续很久。我们大家做到了一点,可以对他们可耻的文章做新的解读。是的。是这样。 我不坚持,我走了。但我说的是大家的感受,即使人们不善于体验它。 常常,在劳动终结时,你回忆起最大的不公正。我指的是日常生活。这种回忆一直来到房屋里,一直来到我们身上,不是在早上,而是在晚上。如果我们毫无感受,那我们就一文不值。我们就是:虚无。而在所有村庄的所有情况下,这种事人所共知。 当黑夜开始来临时,就是解脱。室外的劳动停止了。剩下的是我们的奢侈,能够在夜里写作的奢侈。我们可以在任何时候写。不受制于任何命令、时刻表、长官、武器、罚金、侮辱、警察、领导和领导。以及孵化出明日法西斯主义的母鸡。 副领事的斗争既天真又具有革命性。 这就是时代的,各个时代的最大的不公正:如果平生一次也不为此哭泣,那就不为任何事哭泣。而从不哭泣不是生活。 哭泣,也应该哭泣。 即使哭泣无济于事,我认为也应该哭泣。因为绝望是可以触知的。它会留下来。对绝望的回忆会留下来。有时它会杀人。 写作。 我不能。 谁也不能。 应该说明:人们不能。 但人们写作。 人们身上负载的是未知数,写作就是触知。或是写作或是什么都没有。 人们可以说这是一种写作病。 我试图在这里说的话并不简单,但是我想各国的同志们能理解。 人本身有一种写作狂,强烈的写作狂,但人们疯狂并不是因为这个。正相反。 写作是未知数。写作以前你完全不知道将写什么。而且十分清醒。 这是你本身的未知数,你的头脑和身体的未知数。写作甚至不是思考,它是你所具有的能力,属于在你身边与你平行的另一个人,他是隐形人,出现并前进,有思想有怒气,他有时自己使自己处于丧失生命的危险之中。 如果你在动笔以前,在写作以前,就大概知道会写什么,你永远也不会写。不值得写。 写作就是试图知道如果先写会写什么——其实只有在事后才知道——这是人们可能对自己提出的最危险的问题。但也是最通常的问题。 写作像风一样吹过来,赤裸裸的,它是墨水,是笔头的东西,它和生活中的其他东西不一样,仅此而已,除了生活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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