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了几个弯,李约翰把车停到半山腰,他们的家是这山上唯一的房子。房子很老,有一百年的历史。 他停好车,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拎出三大袋食物,放在金黄色的落叶上,然后把女人叫下来,锁车,反复拉车门确定不会被打开。 房子里堆满了李约翰淘来的东西,像是一座小型的仓库。政府人员来他家考察时特意指出这种木质结构的老房子很容易发生火灾,他没放在心上,说自己从不抽烟,屋内也没明火,堆着的东西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放到店里出售,他甚至还朝那位语气温柔的露丝女士流露出“这是我的私人物业,请不要过多干涉”的意思,那女士站起来,抚了抚裙子的褶皱,“那么JOHN·LI先生,我们告辞了,希望你有愉快的一天。” 李约翰嘟囔着中文把她送出去,“如果你们多增加一些福利,少来指手画脚,我会更加愉快的。” 露丝皱了一下眉,跟他握手道别,上了自己那辆奔驰牌小轿车。 后来在一个华人聚会上,李约翰再次看见露丝,她操着熟练的中文跟领事馆的人交流,她朝他看了一眼,举了一下酒杯,玻璃杯折射出模糊的笑意。 李约翰厨房的窗户正对着海岸,窗前是一片缺乏修剪的花园,杂草丛生,里面竖着一个刻着年份的木牌,这里的环境让他满意,如果有人肯出钱把房子修缮一下,他定会减少点抱怨。女人的无知,让抱怨变成一件没有意思的事情,他只能对天气发发牢骚。 为了那块西冷牛扒,李约翰尝试做西餐,之前的三十年他坚持吃中餐。女人对吃毫无感觉,只要填饱肚子就行,他做了几年便觉得无趣,经常从超市买盒饭,那些饭除了亚裔工人,很少有人光顾。 李约翰把牛扒腌了一会儿,每样调料都洒上一点,调料是上一任房客留下来的,他把它们从垃圾桶里捡回来,摆在橱柜里。 这幢房子有三个卧室,李约翰和女人睡在最大的那间,另两间用来出租给留学生。自从上一任房客离开,两间卧室已经空置了半年,少了两千多块的收入,这使得他对女人半年都没有笑容,没人愿意跟个傻子住在一起。 李约翰掐断了网线,把两间卧室上了锁,他害怕女人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她喜欢抠墙皮,抠下来碾碎了洒在身上,这个动作是她从电视上学来的,花童把花瓣洒在新娘身上时,她就开始不安分地用手指挖着墙皮,好几次李约翰都制止了她把墙皮放在嘴里的动作。到后来,他尝试着把屋子的墙刷成青绿色,油漆不够,他只得把两间卧室保持原样,女人对绿色毫无感觉,渐渐忘掉了这个爱好。 系着围裙的李约翰觉得自己的样子实在滑稽得可笑。三十年前,他去了所有亲戚的家里,把护照摊在每一家的桌子上给他们看,“你们瞧,我要离开这里了。”他坚定的热情,如今被泼了一盆凉水。 他把腌好的牛扒推进烤箱,设定好“经济烧烤”的模式。他又炒了两个菜,原料都是菜市场打烊前买的减价蔬菜,李约翰每次看见居高不下的菜价都发出一声冷笑。 李约翰把女人关在屋子里看电视,不许她随便出来走动,她总踮起脚尖走路,脚步是无声的,像随时做好了要吓他一跳的准备。女人蹲坐在凳子上看华人台的古装剧,把二手店淘来的人造皮草披在身上,学着宠妃的样子甩动袖子,咿呀呀呀个不停。那声音透过门缝传到厨房里,让李约翰觉得放心。 烤了三十分钟,李约翰才敢把牛扒拿出来,他不吃生冷的食物,觉得那是野蛮人的饮食方式。牛扒被烤出了汁水,在锡纸上噼啪地蹦跳着,他戴上手套的右手滑了一下,托盘倾斜了角度,汤汁溅在手套上,他赶快用另一手去扶,左手一碰到盘壁就抽了回来,他仿佛听见吱的一声,手指的纹路爆裂开。 李约翰骂了一句脏话,把被烫伤的手指放在冷水下冲洗,一个透明的白色的气泡把指腹的皮肤撑开,他倒吸一口凉气。 李约翰彻底没有了庆祝的心情,窗外颜色发灰,有潮湿的味道,树叶被风搅动了一会儿开始往下掉。 “又要下雨了。”李约翰讨厌下雨,今年进入冬季以后,曾连续下了一个礼拜的雨,那几天他感到浑身的不自在,身体是干冷的,脸上却总挂着多余的水分,一种孤独感悄悄渗进风吹雨打的喧闹里。 他打开门,把女人叫出来,两人围着长条形的木桌面对面坐着。这屋子里的家具都很陈旧,有一股霉味,住了三十年,这味道反倒让李约翰觉得安心。 李约翰想了想,还是没有打开那瓶红酒,他给女人倒了一杯果汁,碰了一下。 “今天就算是庆祝吧,三十年了。” 女人对数字没概念,她穿了一件红色的高领毛衣,毛衣上绣着一只白色的猫,猫的眼睛是用黑色的塑料珠子做的,被磨出了白色的皮,珠子松动了,用一根细线维持着,悬在胸前。她细心地切着牛扒,调料滴在她身上,她浑然不觉,大口咀嚼着嘴里的食物,脸上挂着满足。 李约翰不喜欢她这副容易满足的模样,如果当年不是他寻求改变的强大欲望,他不会娶了她,以家属的身份跟她来到新西兰。女人的父母是地下党,在文革的时候受到冲击,在家里烧炭自杀,女人是唯一被救活的,因为吸了过多的二氧化碳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文革后落实政策,决定把女人送出国去,听到风声,还是李勇的李约翰主动找到了政府。 “我愿意娶她,照顾她。” “你确定?” “嗯。”他看着脚面,脖颈上的汗滴在那双借来的皮鞋上,轻轻地点了点头。 “按程序,我们也该征求当事人的意见。”工作人员把头转向女人,“王丽娜同志,你愿意跟李勇同志结为夫妇么?” 女人坐在角落的木凳子上,双手揪着那件崭新的红色毛衣上小猫的眼睛,她像是听懂了似的,使劲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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