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那天早上一开始是欢愉的,下了点小雨,空气清新无比,我家临街的封闭阳台打开了,屋子里飘荡着楼下餐馆的卤肉味。一辆辆汽车的轮胎摩擦着潮湿的路面驰过,即使偶尔按下喇叭,也没像在干燥燠热的天气中那么惊心。 九点过,母亲抱着我正要下楼去走走,父亲却打来电话,用哀求的口气跟母亲说半天什么,母亲挂了电话对我说:“奶奶要来看你。”奶奶的到来是一件大事,自我满月后,她再未在这个家露面,尽管她住的地方,离我们不到一千米。但我刚进驻母腹之初,她在这个家待了三个月,与儿媳妇过了段称得上祥和的日子。 那时小芬已经二十九岁半,算得上高龄孕妇,怀孕一个多月后,就在内裤上看见了丝丝淡血,到医院一查,说是肾虚,需要保胎。她听了当场大哭,哭完又甚感轻松,立马忙着辞职。她早盼着安心躺在家里,不用每天挤公交车上班。 母亲在一家外企做部门经理,是份不忍舍弃的工作,再加父亲的收入虽可勉力承担生养孩子的费用,但她总觉得,这个家一直有无数来自婆家的阴森目光盯着,令她不能自由生活,所以一直犹豫是否带孕上班,而今,她终于找到借口全职怀孕,远离某些老让她失眠和哭泣的同事。 “我要保胎!”她大声武气向一切人宣告。 在这个星球上,最初大家自然散布在各地生活,后来,有的地方楼房修得高些,密集些,称为城市;有的地方则相反,被称为农村。在城市和农村之间,还有些不大不小的城镇,母亲就从这样的地方来到昌城,跟章丁一样。据我所知,母亲的家族在那个被称为县城的地方,其物质条件和社会地位远远高于在昌城的父亲家族,不知为什么,母亲进入这个家庭,还是遭受了重重阻碍,尽管是勇子追小芬的。 母亲第一次上门时,勇子那个普通工人出身的母亲(也就是我奶奶),竟特意去批发市场买了件水货的简约黑色晚礼服,穿着炒菜。锅里黑的黄的混合着的是普通的木须肉,我奶奶有点妖娆地炫耀般不停翻炒,手臂上的“蝴蝶袖”抖动,腰身夸张地扭来扭去,极尽聪明能干的样子。她不过是要给刚来的县城媳妇一个下马威。 在大学里见多了世面的小芬当时并未明白我奶奶的险恶用心,她只是偷偷告诉我父亲,她觉得他们的家具太旧了,她说县城十年前就淘汰组合家具了。勇子把这个话转告了自己母亲,要求添置点新的家具,我奶奶坚决不肯,并就此跟儿媳妇结下了第二个梁子。第一个当然是她的县城出身。 我很难理解她俩为何互把对方看作小市民,把自己看作贵族。话说“小市民”和“贵族”这两个观念也甚是无聊,又不能取暖饱肚子,但地球上的不少人几乎一生为其动容,个别还因此一啸惊天,怒而杀人。 小芬虽然在勇子面前表现出对他整个家族的轻蔑,对自己县城小知识分子家庭的炫耀,但勇子家族七大姑八大姨在每次聚会中对她的抵触和忽视,哪怕吃饭时安排的座位不在贵宾席,也滴滴渗进了小芬心里。 她在几年时间中频繁转换工作,不外乎只是为爬得更高。“让他们瞧瞧。”她对父亲说。她努力追赶昌城的时尚,买起衣服来一掷千金,又总在家族聚会时说出价格,看起来像要寒碜死婆家人似的。 结婚租房两年后,我奶奶把一处旧房的产权转给了我父亲,她怕我母亲因婚姻分到一半,竟公证此财产只属于我父亲,继承权回归她自己。 这几乎就是一次彻底的情感决裂了,我母亲却丝毫没表现出不爽,她该干吗干吗,只是去婆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不到重大节庆,都找借口不去。假若说唯一对婆家还有点顾忌的话,那就是她再不轻易换工作,怕中间歇空那一两个月被我奶奶知道,说她靠丈夫养活。母亲越来越自尊,几乎显得像个女权主义者,连家用也记账,跟父亲平均分摊。 这样的情况下,母亲怀我之前,在电脑里做了张非常完整的表格,思考应该几时怀孕。她考虑的因素有她的年龄健康和工作、我的健康智商与性格、社会发展趋势、再就业难度、事业方向、经济能力、生育政策优势、季节因素等等,共计三十八条。母亲思考了差不多一年,又查资料无数,向专家咨询若干,试探父亲和奶奶几次,跟朋友同事讨论良久,终于知道了这难题是职场女性共有的,也顺便吸收了不少经验教训。 她下定决心怀孕要趁早后,已经接近三十岁了。她靠电视购物买了新潮的排卵测试仪,精确计算了我的优生时间,在一个月圆之夜,命令、指导父亲连做三次,怀上了我。在我看来,母亲小芬真的是上大学把脑子上出病了。 怀孕到我出生后近一年,母亲与奶奶的恩怨情仇达到最高值。她还没在回忆中捋清自己,奶奶已经带着她妹妹,也就是我姨奶奶上门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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