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下午和晚上,母亲看起来一直在等父亲回家。她说了好几次:“我不怕,不怕,大不了离婚,我带着毛毛过。”她做好了跟丈夫吵架甚至打架的准备,但父亲却连个电话都没有,直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才回家。 等待暴风雨来临的时间里,母亲喋喋不休对我说了很多话,比平时更多,更混乱,声音更大,我痛苦死了,只好一直低着头,假装拼积木。我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就假装饿了,或者困了,哇哇大哭。我吃了午餐和晚餐,中间还加了几次牛奶水果之类,她不得不停止倾诉去厨房忙碌那会儿,我舒服得差点睡过去。实际上我真的睡了个长长的午觉,下午睡了会儿,傍晚又睡了一觉,晚上八点到九点,还睡了一个小时。每次她都突兀地坐到床边,看着我的睡相垂泪,我真想一直不醒过来。从上午十一点过到晚上十一点,十一二个小时,除去吃饭和睡觉两三个小时,我几乎听她唠叨了七八个小时。 奇怪的是我并没为摆脱她的唠叨,吵着去大街上走走。或许我真的担心她此时出去没有心情,又或者我也开始关心她说的那些内容了。 母亲的话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意思:1?“不许跟读”不是我说出来的,是谁说出来的呢,我也不知道。若是我说出来的,那也算鬼使神差。2?我有产后抑郁症吗?我承认我有,但不严重,只有一点点。就如酒醉心明白一样,我清醒着呢,理智着呢,用疯子来说我,这不是赤裸裸的恶毒诅咒吗?3?我就算产后抑郁了,谁让我抑郁的,谁坐月子连只鸡都不给我买,我要真成疯子了,也是他们全家给害的!4?我容易吗我,在单位好不容易爬到经理位子了,又怀孕了,又生孩子了,一晃两年,世道怎样流转都不知道,再出去应聘,从基层普通员工做起,我可不乐意,何况去挣低工资请包吃包住包贪污算下来等于高工资的保姆,那不是脑残吗?再说,毛毛你这么小,我怎忍心把你丢给保姆。现在保姆都坏着呢,笨着呢(接下来她说了几十个诋毁保姆的故事,也不知哪里听来的,大多是放安眠药放酒让孩子睡觉自己清闲,还有个别笨的,把孩子放进洗衣机洗澡,活活洗死了。她还说了几个保姆拐卖孩子、毒打孩子的故事,连我都给吓着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两年相处下来,我竟有点不想离开她了,要不为何跟她一样,听到拐卖就吓得心扑扑直跳)!5?假若由你奶奶来照看你,我去上班,后果更加不堪,简直可以说是灾难(接下来她列举了几十种奶奶把我教育成废人坏人的可能性,甚至因为年老弱智把我弄丢的无数种可能。菜场公园各种地点与情节,各种悲惨的后果。她甚至幻想人贩子把我抓去后挖目剁手、掏心掏肺、熬骨炼油等多种可能,说这些推理结果时她泪流满面,痛不欲生,我急得差点大喊,妈妈,我绝不离开你。窗外一声汽车喇叭惊醒了我,为了最后完成使命的微弱机会,我控制住了自己。但我也有点想哭,不为自己,为母亲。我想我要真的离开她了,她一定会自杀或者疯掉。这种两个个体之间难以割舍的精神牵绊,在我们那个宇宙,的确是没有的。我想我真的快要变成人了)!6?母亲深入剖析自己说,毛毛,其实我可能真的很怕两年后重新踏入社会被淘汰,也怕你没被照顾好,所以心里一边替你着急,一边也乐得你不会说话。因为有个有问题的儿子,我就可以有借口赖在家里不上班,全职伺候你。我对自己和对别人,就都有了一个合理的交代。我是逃兵,是缩头乌龟,是自私鬼,是变态,毛毛,从今天开始,我再不逼你学习说话了。 她又把自己反复检讨剖析了大约几十遍,意思都差不多,说绝不再说出那句“不许跟读”。 下午四点刚过,窗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母亲突然不说话,停了好几分钟。我假装看着小人书,耳朵却跟她一起聆听窗外各种市声。由于窗户紧闭,再加上家里长期充斥着母亲的声音,窗外的一切声音竟显出一种奇怪的陌生。我仔细听着,母亲却突然又开口了,这次她说的话,差点把我吓得从床上滚下来。 母亲说:“毛毛,别怪妈妈心重,自己不快活,搞得你也不得安生。其实妈妈也知道,这个世界不过是幻景儿,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甚至把它比喻成一个程序,一个游戏都不为过,我们都只是扮演其中一个角色,不小心就当真了。毛毛,妈妈也算知识分子,也知道不管怎样过都只几十年,繁华冷清都将消失,妈也想看开,想简单清贫宁静,不与家内家外任何人争。妈过去怀上你之前,也常跟同事一起去上禅修课,听法师开示,现在,妈妈为啥由着性子,越来越跟这个世界斗争了,妈都是为了你呀。妈可以看开,可妈要是一看开了,弱了,啥都放得下了,毛毛呀,你就要受苦了。这个世界人挤人的,人轧人的,妈妈不钻进世俗里做俗人,为你撑起一片天空,你以后辛苦啊。毛毛,妈妈不要宁静,不要安详,不要超脱,不要智慧,啥都不要了,只想用全身心的庸俗生活,换来你一点点宁静超脱足矣。” 她凑过来亲了我一口,声音哑了下来:“宝贝,为了你,给我神仙的位子也不要。” 原来她非常清楚,她几乎就快要靠近我传达的秘密了。也可以说,尽管她还离着十万八千里,但她的大方向是对的。又原来,一切爱恨情仇,大起大落的心绪,把自己搞成产后抑郁症等,都是她自个儿乐意选择的。为了一种名叫“爱”的东西,她情愿杂草丛生过一辈子,也不做一毛不长的圣山。我又想哭了,但她没给我机会,却把之前说过的所有,又翻来覆去说了几遍。其间有不少悖论,不少经不起推敲的地方,但我已经无心理会了。 也许我只应把它们看成语言,除此而外,什么都不是。 我几睡几醒,熬到十一点左右,父亲终于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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