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是一块稻田吗
李 亚
这个故事是我听来的。
几年前我还在北太平庄住,那个院子就在三环以内,北影厂斜对面。院里有一个开出租车的年轻人小姜,有一次我从口腔医院看完牙回家,打的就是他的车。在车上聊起天来才知道我们都是一个院里的,他很健谈,也很热情,一口一个“李哥”。从此算是熟了。小姜干出租也很洒脱,从来不拼四拼活地挣钱,早出晚归很有规律。每天晚上七点前后,他的车准时进院,他那个人高马大的女朋友下车提上东西回家做饭,小姜便一个人到小花园里溜溜弯,抽抽烟,有时侯鞠躬似的弯下腰,长时间地嗅花坛里的一朵什么花。那时候我生活也很规律,基本上都是吃完晚饭,便带着四岁的儿子李小宝到小花园里玩。每次见了,小姜就过来,口无遮拦地逗李小宝:“小子,叫我爸!”李小宝胆小,赶紧骑着小车跑了。小姜便笑嘻嘻地递给我一支烟,坐下来聊天。
现在回想起来,和小姜聊天真是一种享受。他性格乐观,有几分油嘴滑舌,逮着什么说什么,而且经常妙语如珠。说出租行业内幕,说他的朋友,说他爸他妈,说他哥嫂,说种种乘客,说鸡,说克林顿,说人妖,说萨达姆和布什,甚至大谈原子弹的构造和宇宙飞船。我就没见过这么能说的人,何况他那么年轻,怎么能知道那么多玩意儿。尤其说起他家庭成员的事,几乎没正经过,都是一边嘲讽一边大笑。我记得,每次不管小姜说得多么带劲,只要他那人高马大的女朋友过来叫他回去吃饭,他立刻满脸驯服的表情,站起来就走,好远了才回头喊我:“李哥,明儿咱再书接上回啊!”
不久,我从北太平庄搬到了平安里。一晃几年,没和小姜再见过面。偶尔想起他来,仍然觉得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滔滔江水一样不绝于耳。今年春天,我带着九岁的李小宝路过北太平庄,在通往北师大北门的那个小胡同里,迎面遇到了小姜。我当时非常惊讶,因为小姜拄着一根拐杖,他那个人高马大的妻子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一家人刚从北师大院里溜弯回来。大老远的,小姜就侧歪着身子端步枪一样端着拐杖指我:“靠靠靠——李哥!”一番寒暄,我才知道他两年半之前出车祸了。说这些时,他仍然十分乐观,丝毫没有沮丧什么的。我给他点烟时他还埋怨我,说搬走了也不吱个声,好几年不见,“没听众了,怪寂寞的”。我们站在那个人来人往的胡同里说了好一阵子才分手。走了好远,李小宝问我那个人是谁,是不是个说相声的,我说是,一个很会说相声的人。
我在写这个小说时,耳边一直响着小姜的说话声,吵吵嚷嚷,杂乱无章,就像这篇小说一样,连个完整的故事主线都没有。不过我在写它时还是轻松愉快的,因为不知不觉中我丢掉了小说传统的习惯性动作、习惯性规章制度。小说又不是一块稻田——即便小说是一块稻田,我有必要成排成行地插秧吗?只要顺手,我就把手里的秧苗随意插下去。插完了我站在田边放眼一看,满田绿色,好像也是一种风景。
最后,感谢《芙蓉》,感谢《中篇小说选刊》,是你们给我了一次展现劳动成果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