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社会里的个体困境

再也没有什么比带着孩子在小区花园里晒太阳，混在一群带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中间更能产生荒诞感了。阳光、鲜花、天使般的孩子笑容仿佛一个装饰得很美丽的舞台布景，让你以为将要上演的是一部美好的亲情大戏。这部由从全国各地来北京带孙子孙女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本色出演的大戏，却没有那么美好，他们以地域，或者所住楼层，或者孩子的大小，或者天知道什么机缘，分成各种关系密切的小群体、小圈子，压低声音，自以为私密地谈论各自家乡的美食美景，交流各种喂养和教育孩子的方法乃至奶粉质量。这些话题就像引子，总会把谈话引向各自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身上，这才是他们经久不衰的话题，他们有那么多无法释怀的抱怨、不满、委屈、无奈，甚至仇恨，要通过这个话题表达和宣泄……

坐在小区的长椅上，听着杂草一样交织在一起的各地方言，感受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们焦虑的无处安放的情绪，我对生活的理解跟坐在世贸天阶的咖啡馆里喝着卡布奇诺、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谈投资项目和实现一个亿的小目标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心里很清楚，这恍如隔绝的两个世界，其实是生活这枚硬币的两面。

不得不说，那两年带孩子在小区花园里晒太阳的经历，让我进入了我们生活最基本的家庭领域，触摸到了我们这个以家庭为单位的亲情社会的某些本质。是的，亲情一直在为我们的生活提供支持帮助，没有亲情的支持帮助，生活的难度会增加很多。可这些支持帮助是有代价的，它需要我们感恩，我们在接受各种支持帮助的时候，必须让渡我们的某些个人权益和个人空间。

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已经一再证明，血缘、继嗣、姻亲衍生出的复杂关系网络，是人类社会所特有。我们的外部社会，实际上是一个扩大版的亲情社会，人情在其中的作用从来不容忽视。生活在人情社会的年轻人，个体生命受到人情网络保护和支撑的同时，已经沦陷为人情网络中一只无处逃逸的虫子。

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在写作的时候更容易站在年轻一代的立场上。《老卞，你的麻烦来了》本来想写两个摆脱了亲情羁绊的年轻人，如何随心所欲地建构自己的个人生活。我很想在小说里给年轻人一点出路，写起来才知道，人情社会的生活有自己的强大逻辑，在生活中无法突围的年轻人，在小说里也不可能有什么出路。这真是一个无解的困境。

写这篇创作谈的时候，我想起了十多年前，《中篇小说选刊》选载我的小说《白领的午餐》，一个叫章世添的老师几经辗转，终于找到了我，约我写下了我的第一个创作谈。那个时候我还在成都，那是我第一篇被转载的小说。章老师已经去世多年了，我跟他终无一面之缘。

感谢《中篇小说选刊》，写作路上，每一次相逢都值得我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