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生命的根

　　在海的那边，风吹榕树沙沙响，渔家姑娘织着渔网，舞动内心的节拍。这首《渔家姑娘在海边》来自电影《海霞》的插曲，是女主人公陈英在校排练舞蹈的青春记忆，也是小说的题目。对于从小在山村长大的陈英而言，“海”代表着远方，而优异的舞蹈才能和本能的激情最终让她实现了自我发现，尽管一生有那样多的缺憾。生命的苍白与绚烂，安稳与飞扬都在小说最后那五分二十八秒的舞蹈里交织着涌动着，且歌且行。

　　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写道：“讲故事者是一个让其生命之灯芯同他的故事柔和烛光徐徐燃尽的人。”小说作者林那北，很像本雅明笔下有着“回溯整个人生的禀赋”的“讲故事的人”。作者十岁那年遇见了一个翁姓舞蹈老师，跟随老师舞动时，“某一瞬一股气流当头贯下，仿佛被电击，刹那间阳光剔透，四周每一根柱子都明媚如洗”。她的到来唤起了作者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向往：人可以活得这样美！但翁老师十分不幸，成为闪耀一时的影星后入狱，出狱后到香港，于几年前病逝了。小说中的许三妹老师在作者生活中也有一个叫“三妹”的原型，从小擅长舞蹈，梦想以此为饭碗的她，终究还是被舞台抛弃了，但晚年跳起广场舞她仍是最出挑的。正如歌德的诗：“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花朵般的面孔”是作者念兹在兹的，对这一经历进行嫁接与改写，讲述了一个女性自我“解围”与成长的故事，也是作者对做一个活色生香的人的追求。

　　小说延续了作者一贯细腻、冷静而稳健的写作风格，结构上以陈英的自我成长与陈星、徐右林的官场际遇的双线并行推进，陈英的人生轨迹在过去与当下的交叉闪回中铺展开来，二者又被巧妙地缝合进陈英从农场进入城市，并决定去往海滩的空间位移中。作者在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进行叙述时，常以陈英的限知视角，展现其心路历程。初入城市做女领导章久淑的保姆，陈英自然有着极大的隔膜，带着乡下人的自卑，处处拘谨。但这是弟弟的要求，她一直都是不加质疑的，那天听他的话没有戴帽子，于是感觉“像只气球飘来飘去”。这恰是她内心漂泊不定的写照。她的世界很小，衣着素朴，常穿北京老布鞋，男尊女卑的观念是无意识的且十分顽固，对于一出生就抱在怀里的弟弟陈星，她如母亲般全心全意为之付出自己的一切。十六岁那年辍学，无缘舞蹈梦，被指婚依瘸，丈夫意外离世，之后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她亦甘之如饴。但这一切都在做保姆后悄然改变，她那原初的品质——善良聪颖心细、绝佳的柔韧性和舞蹈天赋也得以凸显。一方面，她发现弟弟长年混迹官场饭局，心思浮躁、贪婪，虽不懂大城市的生态和官场逻辑，也能敏感地体察人事，希望弟弟不要越陷越深，故而不再对他言听计从。另一方面，她和章久淑的命运因舞蹈《渔家姑娘在海边》产生了交集。这本是阴差阳错的相遇，来章家做保姆是弟弟有意为之，让她帮忙“说话”的，但她俩都曾受三妹老师指点，领跳过《渔家姑娘在海边》。当她在夜晚翻来覆去地观看为章拍的练舞视频时，那漏过的青春梦想开始复苏了，这些女人动作变形了但可享受天仙般的舞台，“哪一个女人没有舞台梦？”更巧的是，在陪章去剧场走台时遇见了46年未见的三妹老师，她的记忆告诉她“脊柱一点点向上拔起，核心收紧，背拉直，腰立住，脖子拔长”。老师自然记得，对她满怀愧疚，但她的意识里是生活“还行啊”，落后身体一步，直到章在舞台上跌倒了，不能领舞，她被推荐取而代之时，意识里的冲动终于爆破了。“帽子”的细节再次出现，老师给她扣了一顶斗笠，她像孩子般感到踏实了，第二天将正式登台，重新焕发生命之光，然后决定“亲眼看一看大海、沙滩、渔网”。至此，她要为自己而活。

　　以农场、城市、官场为观照坐标可见作者的叙事雄心，这关涉多重宏大议题和批判意旨。但作者显然没有沉湎于此，没有正面书写官场争斗与人事浮沉，而从生活的细节着笔，将人物置于忽明忽暗的紧张关系中，且对人物内心的幽微变化进行精准生动的刻画。“英”本有花之意，对照章久淑、王惠等领导，她是多么纯粹美好，哪怕六十多岁了，我们仍会惊叹于她的翩翩舞姿，她那独属于女性的美。当然，对于她的传统保守，我们也要怀着同情之理解。人固有自己的局限，但也充满无限可能。人的成长如一棵树的生长，惠特曼诗言：“在路易斯安那我看见一棵活着的橡树在生长/它孤独地站在那儿”，但“生出许多快乐的深绿树叶”。孤独与虚无，或许是人的本质。在历史与时代的车轮面前，我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但仍有追求梦想的权利，在这天地间寻找生命的根，做一棵充满爱和幸福的树。

（《渔家姑娘在海边》原载《十月》2023年第六期，《中篇小说选刊》2024年第一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