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春末的黄昏，我记得很清楚，那时我租住在离水钢不远的小楼里，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中我独自出门游荡。柔和的夕光散漫地照耀灰黑色的厂区建筑，偶有风过，带来刺鼻气味，旋即奔向落日，挟着冷却塔吐出的滚滚浓烟。穿过几条街道，我不知不觉步入老厂区深处，记忆在那一刻突然被唤醒。 在我漫长的童年时代，城市作为一个具象概念，最初是水钢的模样。永远灰沉沉的天空，机器轰鸣不绝，空气仿佛被烧焦，每条路都积满灰尘。雨天的街道上污水横流、垃圾遍布，新衣服只要透过一次这里的雨，便泛黄如上身穿了三五个月。然而，就是这么个地方，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仍充满巨大诱惑力，让我天然萌发一种神秘的兴奋感。有几家亲戚住在水钢，父亲带我进城时，如果没法当天赶回乡下，我们会在亲戚家落脚。那样的夜晚之于我，是比过年还重要的节日，我在莫名的兴奋中竭力抗拒时间的流逝，因此我将大人们的对话听得格外认真。很多与水钢有关的故事，便是在那样的时刻记在心里的。 后来我到城里读书，在城里工作和生活，曾单独去过几次水钢亲戚家里。很奇怪，当年那种神秘的感觉彻底消失了。那是种什么感觉？回想起来，大概是好奇、羡慕、渴望，以及不可避免的哀伤，和隐藏在哀伤背后的卑怯。细想，真是这些吗？答案让人怀疑。一种感觉从一个人的生命中消失了，像一个人消失在自己的影子里。那个春末的黄昏，当我独自游荡至水钢老厂区深处，猛然想，那些消失在时间里的独特感受，金子般珍贵的记忆，不被珍视的生命体验，未来某一天，也许正是照亮我们内心、我们琐碎生活的亮光。那种稍纵即逝的亮光，是人作为一个独立生命个体的来路佐证，是人生中充满诗性的温柔时刻，更是指向未来的精神和情感钥匙。我得努力打捞出来。 心念至此，写作便成为自然而然的选择。多年前从大人们那里听来的水钢故事，在我脑海中快速复活。棋痴、刀客、屠夫、郎中、扒手、劫匪、算命先生、行商小贩，一个个走出尘封的暗角，来到我的笔下。他们来得那么及时，那么自然，仿佛一切本来如此。因而我根本来不及细想，这些人物与我试图打捞的东西有什么关系。那段时间，我一有空就往水钢老厂区跑，到笔架山，到小车库，再到烧结、焦化厂、八冶……随着了解的深入，小说物理层面的问题逐步得到解决，下笔也渐渐有了底气。 好玩的是，小说写完后我发现完全不是动笔前设想的样子。不过没关系，故事自有其要去的地方。《最后一刀》给予我内心世界更丰富的亮光，这是写作的意外馈赠。小说最后，当三叔挥出最后一刀，闪动的光束照彻了我幽暗的内心，伴随着从时代深处传来的火车轰鸣声，我接纳了曾经那个卑怯的自己，同时切掉了身体内部某些一直不能舍弃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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