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春平印象：永远穿着现实主义的西服
韩春燕
自认识孙春平起，就没见过他穿长衫，当然新潮的“奇装异服”也没见穿过，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既不是个国粹派也不是个先锋派。孙春平倒是经常穿着中外合资的西服在文坛上晃来晃去，证明着自己的既与时俱进又不忘传统，是个愿意和大多数人站在一起的非异类。
作家孙春平的西服虽属中外合资，但牌子很老很硬，他说他穿衣服不愿意换牌子，老牌子虽然显得不时尚，但厚重有历史感，经受过考验，实用也耐用，这就比如二十岁的毛头小伙与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就比如曲柳板装修与原木搭建，就比如的确良涤纶稠与纯棉线，就比如花样翻新的时装与处变不惊、在各种场合永远适宜的西服，说来说去，又绕回西服了，那换个比喻吧，他说，就比如各种时新的创作方法与现实主义……
这比喻就比到点子上了。
孙春平的名字平平实实就挺“现实主义”的，他的长相胖乎乎厚墩墩大头大脑，更够得上“现实主义”的“厚重”。铁路工人出身的他经历上也缺乏浪漫色彩，工人干部业余作者专业作家挂职市委副书记省市作协领导。据考证，此人感情经历也很传统很“现实主义”，是媒人介绍自己恋爱结婚生女白头偕老，除此之外，五十年来也没有个颜色鲜艳点的news。
也许不是他不渴望才子风流，但他命中不带桃花，没有办法。一个头脑清醒、处事冷静、分得清利弊，看得见本质的人，注定不是浪漫主义的情种，何况，他的骨子里，还有一个重家庭重血缘重亲情更重声誉的穿长衫的孙春平在隐隐约约着呢——这绝对不是我的臆断，他就曾经对自己没有个儿子耿耿于怀过。你说，这都什么年月了？现在想来这种遗憾应该是淡了，他的女儿可能知道父亲的心情，于是很争气，考进了清华大学读研究生——谁说好女不如男？我就证明给你看！
拥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可以，但生活中有如此多的“现实主义”就很不妙了，尤其是对于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不过不要紧，好在此人聪明，天赋相当地高，他知道自己的强项和软肋，于是照样佳作迭出，精品不断，拿下这个奖项那个奖项的，而且大有宝刀不老，愈磨愈利的架势。
老孙是个扎扎实实勤勤勉勉事业上有股子狠劲的人，他喜读书，善琢磨，有胆识，富韬略，办事稳妥，处世有方，除了写作天分，他还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高层管理人才，而且据说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已展露这方面的才华了。我暗忖，他如果不是阴差阳错地喜好上文学，说不定在政治舞台也能大展身手呢。可见是文学害了他，不仅害了他，也害了百姓，你想，一个作家对中国社会现实的影响能有一个优秀的政治家的影响大吗？是不是？
人无完人，这么个聪明智慧颇具领导才能的人，竟会迷上文学，而且一迷三四十年痴心不改，硬是荒了那条从政的路，只能在自己的文学世界里号令三军颠倒乾坤施展才智实现抱负了。可见文学的魅力啊！近日听说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也变成了小说家，在狱中还笔耕不辍呢，这更得让我们感慨文学的魅力了。让我们稍感安慰的是，老孙虽然放弃了在政治舞台上的叱咤风云，但最后还是凭着在我辈舞文弄墨群体中的出类拔萃，成了管理一伙子文人的“领导”，倒也算得上英雄有了块用武的地儿。但去年，他把在省作家协会的领导职务辞去，只想一心一意搞创作，又去了一个县里体验生活，很让一些朋友为之惋惜也为之赞叹了。
如果哪位看了以上文字断言老孙是一个了然无趣的男人，那就大错特错了。孙春平的插浑打科玩笑幽默抬杠斗嘴，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也是鲜有对手的，他还原创或改版了不少段子，说不定你现在手机里存的酒桌上说的就有他的心血，当然，他不要版权，我们也没必要感谢他，丰富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嘛，一个有觉悟有责任心的作家应该责无旁贷。
孙春平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坦诚仗义，东北民间俗称“红脖子汉”。外人觉得坦诚仗义是东北人的特点，其实东北人里也有很多不坦诚不仗义的，就象传言河南人爱撒谎骗人，其实也有很多真诚老实的河南人一样。孙春平在圈子里口碑很好，有人缘，这虽然得力于他善于与人相处，还在于他与人相处时发自内心的热情与坦诚，要不，你玩虚的，没看看在跟谁玩呀？这帮码字的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琢磨人那是他们至死不渝的专业与癖好，他们的口味可刁着呢，想被他们认可，那可是不容易呀！
老孙惜才，他对有才华的人非常爱惜，并且也善于和愿意去发现、培养后生晚辈中的写作苗子，一旦他觉得你是个人才，他比你还担心你的才华被埋没，他肯定你鼓励你鞭策你，还不遗余力地举荐你，让世人认识你。他热肠地说，一个文学青年在起步的时候是很难的，有许多有才华有希望的青年就这样被埋没了，我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知道那个难法，能帮帮他们就帮帮他们。
孙春平是个现实主义作家，一贯走着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路子，这合乎他的气质、性格，也能发挥他的强项，事实证明他是成功的，他那些融入了他的感情、智慧、发现、以及价值取向人生社会理想的心血之作，以几百万字的规模强烈的反响和重大的社会意义证明着。
从1970年代中期到现在，孙春平已经走过了近三十年的文学之路，三十年的跋涉呀，容易吗？这需要走坏多少双鞋？磨破多少次脚板？从他献给世人的厚厚一摞作品中，我们或许能够看到这路途的艰辛和他前行的努力。三十年来，他不仅出版了《江心无岛》、《蟹之谣》等多部长篇小说，还发表了《老师本是老实人》、《怕羞的木头》等三十余篇中篇小说和百多篇短篇小说。这些小说曾经一次次得到社会的认可，曾经一次次给他带来荣誉，他也正是以这些文字构筑了自己的文学世界，完成着自己对生活的参与。
在三十年的写作生涯中，尤其难得的是，孙春平始终坚持着自己的文学理想，他不趋时不追潮，只是镇定自若地迈着自己的文学方步。我们无论从他早期的短篇小说集《路劫》、中篇小说集《男儿情》、《逐鹿松竹园》，还是后来的中篇小说集《老天有眼》、《怕羞的木头》及那些长篇小说中，都能感受到作者对社会现实的强烈关注，对人的命运的深沉思考，甚至在他的四部报告文学集和那些影视剧本里，我们也能感受得到这种沉甸甸的东西。
有人说孙春平小说思维的主语句是故事。确实如此，故事是孙春平为生活造的最鲜活生动的句子，他用这种句子抒发心志，评价生活，也畅想生活。在孙春平小说的故事里，有工人有农民有教师也有警察和官员，有各阶层及各种职业身份的人物粉墨登场，可谓人头攒动，人声鼎沸，这些人物的遭遇和命运构成孙春平小说的血肉甚至灵魂。在这个人物的群像中，出自底层的弱势群体人物，是最众多且最引人注目的一族。有位文学评论家说：“总是将自己向广阔的社会生活敞开，又极容易被生活这样那样地击中，也就总是有话要用文学方式述说，于是就有了孙春平给出的缤纷而多彩的小说世界。”
孙春平的小说世界确实是缤纷而多彩的。从扳道工人的生活到小村“总统”的世界；从官场的争斗到民间利益的倾轧；从教育的困境到人的出路……人的卑微与骄傲、人的狡黠与淳朴、人的高贵与堕落……世间的善与恶、美与丑……孙春平为我们描绘出了一个他眼中的大千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我们看得见那些在底层苦苦挣扎，但苦难仍无法熄灭他们人性光辉的人们，看得见那些社会生活中无处不在的阴谋与阳谋、问题与罪恶。
获得“大红鹰奖”的长篇小说《蟹之谣》（载《中国作家》2003年8期）就是一部“问题”小说，作者把那些不与农民同心的“父母官”们写进蟹农于旺田们的故事里，用一场借他人之力养蟹生钱的腐败闹剧，把老实善良的农民与虚伪自私的官员连接到一起，毫不费力地把“现在进行时”的农村社会的某些本质方面，把农民问题的症结所在，醒目地敞亮了出来。追溯起来，中篇小说《叹息医巫闾》（载《人民文学》2001年3期）与《蟹之谣》应属姊妹篇。一是写平原农民于旺田们固守土地的挣扎与醒悟，一是写山区农民罗智山一家三代人，为的摆脱世代贫穷试图走出大山的悲苦遭遇。
作者在这两部小说中都阐述了一个朴素的道理：单凭一家一户之力，农民是斗不过土地的。像于旺田们那样固守不行，像罗智山们那样逃离也不行。土地养活的不只是农民，土地通过农民养活着大千世界。因此，若是全社会都对农民在土地上的艰难固守或悲苦逃离，统统无动于衷，那就是全社会的一种大痛楚了。作者内心的大焦灼与大悲悯在小说的字里行间弥漫。
在某种意义上，孙春平可以说是一个“人民”的作家。
“人民”作家孙春平，由于对现实生活的积极参与，由于对我国文学事业的突出贡献，1993年起开始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并于1999年被授予“辽宁省中青年德艺双馨艺术家”称号，去年又被授予“辽宁省优秀专家”称号。
尽管荣誉多多，然而老孙的内心还是沉重的郁闷的，这沉重和郁闷是来自于一个作家超越自己的渴望，来自于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对社会责任的担当，当然，也来自于今生今世的种种缺憾——老孙有一种完美主义的趋向。
当然，他说自己大多数时候会想得开的，这点小扣都解不开，那还算什么智者？老孙可不是钻牛角尖的蠢人！否则他也不会穿着中外合资的老牌子西服晃来晃去了。
然而，我们文学创作上的这个中外合资的现实主义，即使它不是罗杰•加洛蒂所说的“无边的现实主义”，它也绝不是对现实简单的描摹与再现，更不是用来唱喜歌的家什，它的精神实质是批判是质疑是否定，只有这样的现实主义，才有助于社会进步。于是老孙实际上又难免常常陷入郁闷，当然他的大半生如果一用这充满怀疑精神的现实主义来拷问，那就离他充满完美主义色彩的人生理想更远了。
我们敬爱的孙春平同志和我们一样，也正在精神的困境中挣扎着，挣扎着……穿着那件现实主义的西服。
他清楚，只有挣扎着的灵魂才能体现出存在的意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