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头望明月
格 致
我的母亲常树仙，从小因家庭影响而信仰佛教，同时对居住在本地的各路神灵也多有敬畏。她的童年、少年（民国时期），日常生活里，庙宇、尼姑、佛事，曾是生活内容中的一项。后来，发生了变化——上层建筑、然后是每个家庭、每个人。
许多庙宇被捣毁了，我母亲家周围的庙宇一座也没剩下。原来居住在庙宇中的佛和神仙们，只好手拉着手逃走了。
这些，都发生在我出生之前。原来我一点也不重要，我出生还是不出生，这个世界，并不等我，世界想怎么变化就怎么变化。我出生后，睁开眼睛后，能看见后，我看见了一些事，记住了一些事。
在学龄前，在我还不认识一个字的时候，在我家的仓房里，我看见了一个写着字的木牌。它站立在一个木头方桌上。木牌的前面放着一盘馒头，一盘水果。还有一只白瓷碗，里面盛着半碗大米，大米里插着三支香，香在冒烟。这就是我偶然看到的。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的父亲是中共党员，基层干部。他曾带领着革命群众拆毁过庙宇。后来我才明白，母亲的行动，得偷偷地进行，不能让我父亲看见，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但是我看见了，没有放在心上，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能忘掉。
等到九十年代，我调进吉林市工作，母亲曾向我打听吉林的山上是否有庙宇。我说有，在北山上。母亲曾小心翼翼地对我说，能否带她去一趟庙里，她想给佛烧点香。我应该是答应了，但是我当时正纠缠在一个后来被我否定的恋爱事件里，母亲的事被我忘掉了。母亲以为我工作忙，不敢再提及，这样导致我在母亲生前没有带她去一趟北山，没有给佛烧点香。如果我能永远忘掉也行，关键的、要命的是，在母亲突然去世后，我又想起来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孩子们，我们都长大并且结婚后，母亲曾不止一次说起过她要出家事佛。母亲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她说话会拐弯抹角，她先不说自己要出家，她说谁谁谁出家了，去了哪个庙里。她想打探一下她的孩子们对这件事的看法。然后从中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会得到支持。我们不同意。我们认为，孩子对父母不好，父母才会出家。我们理解的出家是对现实不满，是对儿女有意见。因此我们都不同意。我们都一致认为，母亲老了，我们得让她吃得好，穿得好。我们得把母亲留在红尘里以供我们尽孝道。当年，母亲那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我们都当成了玩笑，谁也没往心里去。但是母亲的那些话，甚至语气、神态，我记住了，二十年了，我没能忘掉！
母亲生活的大部分时间，人的行为都是被规定好的，像是做广播体操，大家都是一个动作，生活是集体行动。仰望是不需要的，那多耽误抓革命促生产。多耽误工夫，低头干活吧，低头吃饭，低头认罪，低头死……月亮不在天上，已经有人把它摘了下来，扔到了地上。母亲在那么紧张的环境里，还能偷偷地找出一个时间的小空隙，做一个自己的动作。
我想我一定是老了，我发现我越来越能理解我的母亲了。她所要做的事都是重要的。母亲晚年双目失明，但她是我们家唯一仰望明月的人，是唯一能看见月亮的人。唯一知道这个世界里还有月亮的人。
母亲去世后，她没有做完的事都悄悄交给了我。也就是我忘掉的事，她都有办法让我想起来。我渐渐的爱光顾庙宇，还知道给佛和神灵烧香了。我还爱算卦，试图进入眼睛看不到的时间和空间。我也能看见月亮了，我也知道抬头、懂得仰望了。
【作者简介】格致，女，满洲人。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于东北吉林乌拉。毕业于吉林永吉师范学校。做过四年教师，然后做公务员。居吉林市。出版有散文集《转身》、《从容起舞》、《七个人的背叛》（合集）。曾获布老虎散文奖、人民文学奖、吉林文学奖、长白山文艺奖、骏马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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