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凉时刻的热酒
迟子建
哈尔滨的玉门街，位于南岗区中央地带，是一条极短极短的小街。它的左右，有多幢米色花园洋房。它们是百年前，俄国人兴建的中东铁路管理局高级职员的宿舍。虽然房子老旧，面目苍苍，但没有一座塌腰的，风骨依然。
玉门街一带住的多是引车卖浆之流，我常见拉货的三轮车在春日的泥泞里跋涉，常见挎着保暖箱在风雪中仄着身子卖包子的人。老人们在夏日时，喜欢坐在挂有“古树名木”标牌的老榆树下，温暖地打盹。而大风刮起的时刻，狂风会从那些收废品的院落里，卷走一些纸屑，扬在半空。 之所以对玉门街这么熟悉，是因为我曾在紧邻玉门街的一幢楼里，住了八年。虽然搬出来快十年了，但老房子还在，我有时还回到那里。
近些年来，哈尔滨的棚户区改造如火如荼，而玉门街因为有了这些受到政府保护的老房子，还是原样。不同的是，一些老榆树枯死，居民私搭烂建的棚厦杂草般出现，它比以前破败了。 就在我搬离玉门街不久，哈尔滨分区分片地开始了“分户供暖”的改造。我的旧屋在改造时，已是工程的尾声了。分户改造完成后，一户一栓。那些冬季闲置的房子，可以就此停热。而住户想开通暖气，必须由专业人员上门开栓。 由于旧屋闲置，我想当然地认为供暖公司掌握着我没有开栓的记录，我可以按照供暖条例要求，只缴纳热费的百分之三十。因为那个“栓”，在我眼里就是锁头。而锁头的主人是供暖公司，钥匙揣在他们手里。 在分户改造完成后，我曾在入冬前，给分管我们那一片的供暖公司的工作人员打电话，告诉他我不开栓。他并没有提示我不开栓需要申请。因为旧屋不常回去，加上忙，到了分户供暖后的第三年，有次我回旧屋，见门上贴着一张热费催缴通知，这才醒过神来。单据上是五千多块欠费通知，我想他们一定是算错了，因为他们按全额给我计算的热费，而我并没有享受热。我打电话给他们，接电话的是一位女士，她说只要没有签署停热协议，管你开不开栓，都得全额缴费。我责问他们为什么不将这新规告知住户？她说早已经在报上发了消息，也曾在居民楼道门上，张贴过类似“告示”，可我一样都没看到。我基本不看那些娱乐消息。 满天飞的报纸，而且回旧屋时，从没有注意到楼道门贴过这样的“告示”。当然，也可能它们一被贴上去，就被小广告覆盖了。我质问他们，假使你们登了消息，可是如果一个人不爱看报，或者错过了那一天的报纸怎么办？再假使一个人不识字，看不懂告示，领会不了你们的新条例精神，又怎么办？你们仅仅用这种方式告知是不是太简单了?我骂他们是强盗，她骂我是泼妇，就这样争吵起来。我气急地说，我不会缴纳热费的，我会去法院告你们！对方冷笑着说，去告吧，告的人没一个赢的。 我打听了一下，确实，与我有相似遭遇的市民大有人在，他们在与供暖公司打官司时，无一例外地败诉！我无可奈何，迫不得已缴纳了本不该缴纳的热费后，开始逐年在省政协会议上，针对供暖的霸王条款做提案。比如提出供暖应实行“月收费制”，比如供暖服务如何才能做到“人性化”，这些提案最终还是被政协落实到供暖公司，而供暖部门给我提案的答复总是，谢谢你对我们行业的关注，但是你提出的措施，现在实行有难度云云。两次都被“但是”后，我灰心了，不再做类似的提案。在那个时刻，想起“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异常悲凉。 但这个书生还是执拗地拿起自己的笔，将经历的一切，在时隔几年后，用文学的方式表达。这个时刻，我在玉门街曾相遇的一个不用拐杖而健步行走着的老婆婆的身影，从记忆中跳了出来，走到小说的舞台中央。 人这一生啊，总要经历这样那样的寒凉时刻。好在有“黄鸡白酒”这样的地方，有来自民间的温暖和那一杯杯热酒，无言地与我们相伴。 【作者简介】迟子建，女，1964年元宵节出生于漠河。1984年毕业于大兴安岭师范学校。1987年入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办的研究生班学习，1990年毕业后到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工作至今。1983年开始写作，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有六十余部单行本。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伪满洲国》、《越过云层的晴朗》、《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小说集《北极村童话》、《白雪的墓园》、《向着白夜旅行》、《逝川》、《白银那》、《朋友们来看雪吧》、《清水洗尘》、《雾月牛栏》、《踏着月光的行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散文随笔集《伤怀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等。出版有《迟子建文集》四卷、《迟子建中篇小说集》五卷以及三卷本的《迟子建作品精华》。曾获得第一、第二、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励。作品有英、法、日、意大利文等海外译本。本刊曾选载其多部中篇小说，其中《零作坊》、《起舞》获《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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