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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葬场的五月》

2013-9-2 00:29| 发布者: admin| 查看: 499| 评论: 0|原作者: 陈武

摘要:   周家树进入火葬场工作那年才十八岁,嘴唇上的胡须黄软而稀疏,严格地说那还不叫胡须,叫寒毛也许更为恰当。因为他还没有剃过它,只是在去年,照着镜子,用指甲刀谨慎地修剪一次,还笨手笨脚剪破了皮肤,渗出了血 ...
  周家树进入火葬场工作那年才十八岁,嘴唇上的胡须黄软而稀疏,严格地说那还不叫胡须,叫寒毛也许更为恰当。因为他还没有剃过它,只是在去年,照着镜子,用指甲刀谨慎地修剪一次,还笨手笨脚剪破了皮肤,渗出了血。为此,他还担心过,怕留下一道细小的疤痕,怕女孩子一眼看出那里的损伤和残缺。
  刚刚领了第一个月工资,周家树就进城买回一件白色假领子,穿在一件军便装里,行走在火葬场中间的黄沙路上。这是办公区通往火化区的一条路,很长,至少有三百米,路两边,大片的空地上,早已被翻种,四季都有庄稼。五月的火葬场,麦苗拔节长高了,蚕豆开花了,新种不久的花生也钻出了土。再远处,就是高大的院墙。院墙上写着白色的大字:移风易俗,实行火葬。周家树的眼睛并没有在庄稼地和院墙上停留过久,他更多的是欣赏色彩鲜艳的月季花。是的,路两侧,是盛开的月季,正花开数朵,馨香四溢。走走停停的周家树,看上去特别喜欢这些硕大的花朵,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大朵大朵的月季花不是吸引他行走的真实原因。真实的原因,是在花生地里锄草的小萍。
  同时也在锄草的老余远远地望着他。
  在老余身边的王寡妇也望着他。就连王寡妇身边的小花狗,也聚精会神地盯着黄沙路上的周家树。
  王寡妇说:“谁家孩子?”
“新来的小周,吴局长家亲戚,挺老实的孩子。”
  “这么小,来这里工作,不怕连媳妇都找不到?”
  “人家是仓库保管员,不是烧尸工。”老余望一眼花生垄另一端的小萍,声音提高一些,像是在炫耀,“保管员知道不?相当于干部,前途大着呢。”
  “屁,再大能大到哪去?再大也是火葬场的,大不了是场长,何况柳场长还没死,还轮不到他,就是轮到他了,还不是一样和死人打交道?老余你就这点不好,把自己当牛B吹。”王寡妇撇着乌黑的嘴唇,斜一眼老余,“你不要说火葬场还没烧过死人噢,其实谁都知道,去年废窑塘枪毙那十八个流氓,就是你们烧的,我们都闻到味了。”
老余不置可否地笑笑,王寡妇说的是实情。王寡妇还知道火葬场许多实情,当然都是柳场长透露的了。王寡妇提到柳场长,老余心里就压上一块石头了,喉咙似乎也被堵了起来。但是,老余毕竟是五十岁的人了,他暗暗地舒舒气,轻咳一声,透露一个重大新闻:“不过,明年,也许今年,就要实行殡葬改革了,就是废除土葬,实行火葬了。”
  “谁说的?”
“老柳没告诉你?”
  “这个猪日的……柳场长和老姚还真不一样……你说呢?他敢不告诉我?当然告诉我了……我我我是……屁眼大,心掉了,告诉就忘记,不过,这消息不准,我不信。”
  “有文件。”
  文件还是震住了王寡妇,因为柳场长的前任老姚,在调走前,硬着嘴皮不走。但是,上级文件一发,姚场长还是乖乖收拾行李,到吕祥壁纪念馆当书记去了。因此,王寡妇准备说“屁”的嘴死劲抿着,硬是把“屁”咽了回去,自己倒是真放一个响屁,把小花狗注意力引了过来。王寡妇拿锄头吓一下小花狗:“一边去,偷听什么?”
  小花狗也知趣,摇着尾巴,往小萍那边跑去了。
  老余也笑。老余其实一直都是笑着的。他就是不笑的时候,也给人笑笑的样子。但这回老余的笑,是为接下来的话做铺垫的。老余说:“你这张嘴,就是不饶人,比大粪塘还臭,我就纳闷了,在柳场长面前,你怎么就没本事了呢?”
  “谁说的?”
  “没人说,我看出来的,你那天跑到水塔根撒尿,叫柳场长抓住了,你不是屁都没敢放?”
  “谁说的?”
  “我亲眼看到的,我从火化大厅窗户里望见的,哈哈,你说你在哪里撒尿不行,非要到水塔下边,水塔下边可就是水井啊,我们都吃那里的水呢。”
  “废话了吧,我就是尿尿,也尿不到井里,那可是伤天害理的事,我可不想让火葬场的人都喝我的尿。再说了……”王寡妇突然停住,看着老余,疑惑地说,“不对呀老余,你上你的班,也偷看我撒尿啊?你偷看也就罢了,还偷听我和柳场长说话?你隔那么远,怎么知道我在柳场长面前没本事了呢?怎么就知道我这张嘴就饶了柳场长?”
“我,我,我猜的。” 老余结巴着,打岔道,“你看看,看看,小花狗不会去咬小周吧。”
  王寡妇看一眼小花狗,嘀咕一声,老余也没听清什么,从嘴型上判断,可能是一句恶毒的骂人的话。王寡妇冷下脸,不理老余,继续锄地了。
  周家树看到一条花狗向他跑来,心立即悬到半空。他怕狗,从小就怕。他也知道狗的特性,最能欺负胆小的人,所以啊,他的经验是,见到狗千万不能跑,你越跑,它越追。周家树只好稳住脚,一步一步走,在他身边,隔着几丛月季花,就是小萍了。小萍手里握着锄,正在锄草,再有几锄,就到地头了。小萍穿花格子衣服,有些肥,晃晃当当的,衣袖子卷了几圈,露出里面粉色的春秋衫,也露出一截白藕一样的手腕。她锄草的动作,不像她母亲那么夸张地理开架势,而是收着身子,幅度很小,一锄下去,只拉很近的土。周家树不敢正眼看她,偷眼看也不敢看久,她的草帽压在前额上,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只是那圆润的下巴十分迷人。再说他还要提防那条讨厌的狗。不过,小花狗对他并无恶意,只是好奇地看他。周家树也看它,这一看,吓了一跳,这张狗脸,怎么像他熟悉的一个人啊?他不相信会有这样的狗脸,就算它再怎么异化,也不可能变成人脸,但是,千真万确,这张狗脸太让他熟悉了,特别是那眼神,永远都是一副好奇的样子,还有粗细均匀的鼻子和长长的火刀脸,和那个人活脱脱双胞胎兄弟啊。周家树对于自己的发现并没有沾沾自喜,相反的,还有一种隐约的后怕,因为像狗脸的不是别人,是他称着叔叔的柳场长。以后他再看到柳叔叔时,不会把他当狗吧?
  二
  柳场长正在办公室下象棋。跟他下棋的,是场里烧澡堂的老胡。老胡平时下不过柳场长,可今天连赢柳场长三盘。柳场长汗都输下来了,鼻子上都是汗珠。柳场长的脸,拉得有桑木扁担长,也像桑木扁担一样红,因为第四盘形势还是不好,上来就被偷吃一个炮。更气人的是,老胡嘴里还念念有词:“明车暗马偷吃炮,这盘你又交代了。”柳场长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自己的两匹马位置不好,两条车也被逼在自己的阵地上出不来,而对方有一步闷宫,他只有拿车剁炮一步棋,照这个形势,要不了几个回合,又得败下阵来。柳场长想不出好招,把眉头皱得跟卵皮一样,一把推了棋盘,说:“和了。”老胡不依不饶,“什么和啦?你死定了。”柳场长声音不高却劲道十足地说:“昨天我赢你个五比蛋,你怎么没脾气?没下完,就算和棋。不服气明天看我怎么剃你个光头。”老胡哼哼唧唧的,还是不服气。不过他知道纠缠也没用了,柳场长不会再跟他下了,也只好走到窗根,顺着柳场长的眼睛望向窗外。
  三百多米以外的火化车间门前广场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人。五月的阳光,大片地铺洒在他周围,闪耀着熠熠的光芒。
  “谁呀?”柳场长问。
   “我也看不清,看样子,像新来的小周。”
  “噢,周家树,不错的孩子,挺懂礼?数——?我不是说他,我是说锄地那个。”
  “老余和王寡妇嘛,”老胡恍然,“你是说那个姑娘啊?王寡妇家女儿,来场里看过电视,你不认识?”
  柳场长知道她叫小萍,也见过几面,文静,少言,不喜欢抬头望人。其实,柳场长谁都认识,他那声“谁呀”,是特指老余的,意思是说,老余怎么这样憨皮厚脸,跟在女人屁股后,亦步亦趋,还时常扶着锄头调笑说话。
  “你还不知道吧?你调来还不到半年,当然不知道,老余跟王寡妇,扯不清。”老胡突然笑了,笑得很阴险,“我跟你说过一回的,嘿嘿,老余倒霉啊,王寡妇那种女人,沾不得,你看看她,黑脸膛黑嘴唇,女人最怕黑嘴唇了,男人要是沾上这种女人,会被吸光精血的,要短命早夭的。”
  “有这回事?”柳场长端起茶杯,又把茶杯放下,“那老余不是好好的?”
  “他们呀……”老胡揣测着柳场长的话,说,“老余一厢情愿呗——王寡妇未必让他真沾边。”
  “这样啊。”柳场长似乎松一口气,一笑,说,“黑嘴唇怎么啦?你尽迷信。”
  “不懂了吧?麻衣相术,我家是祖传,我要不是当兵抗美援朝,我就干测字打卦这一行了。不过也亏得没吃这碗饭,不然,前几年‘文革’,非被斗死不可。”老胡看柳场长对他的话不感兴趣,又落入正题,“柳场长,我上回请示你的事——就是我儿子进场的事,你还要多关照啊。”
   柳场长没答话,老谋深算地回到办公桌前,放下茶杯,一边续水一边说:“对了老胡,你跟老余说一声,就说我说的,上班时间,注意影响,帮一个女人干活,也要选个时候。场里人也不多,叫别人说闲话不好。”
  柳场长的话依然语气平静,普通话里的四种声调咬得很准,甚至连句号和逗号都能听出来,句句话似乎直接流进对方的五脏六腑,让人感觉特别舒服。而他的表情却是没有表情。不过细心的老胡还是看得出,柳场长的脸比原来更长了,像一根黄瓜,似乎还正在生长,或者有生长的趋势,说明他正在生气。老胡立即联想到连连输棋,可能也与老余有关,便往柳场长的心窝里说道:“老余这人吧,不听劝,我早就劝他别跟这号女人鬼混,他不听。这女人算是有几勺子,我们都以为她只跟老余有一腿,没想到她暗地里把老姚也搞定了,一把手包了场里七八亩地。”
  柳场长没有接茬,他喝口水,把嘴唇一直放在杯沿上,小口地咂着。
  老胡也不再说了,他早就知道,这个当过一个偏远乡镇民政助理的柳场长,和他的前任完全是两个路子——城府很深啊。
  三
  傍晚的火葬场就像园林一样温润、祥和,围墙边上,那排高大的意大利杨树染着暗紫色的晚霞,徐风习习中,庄稼地里散发着阵阵清冽的芳香,火化大厅及其附属建筑和高大的烟囱映现着俊朗而迷人的轮廓,晚归的鸽子,落满火化大厅的廊沿,悠闲地看着整个火葬场美丽的暮色。已经有人从火葬场生活区陆续走向办公区了。生活区的小西门也开着,门外边大约半公里的地方就是王寡妇居住的小崔庄,庄上许多年轻人和半大不小的孩子三三两两从小西门涌进来,再穿过生活区,也就是穿过两排宿舍中间的林阴道,从食堂门口再穿过一个花园式拱形门,就来到火葬厂办公区了。
  周家树在天黑之前,就从仓库里搬出电视机。这是一台孔雀牌十四英寸黑白电视机,已经看了两三年了,天线断了一截,在室内根本没法看,就是搬到室外,也是雪花满屏,要调好一会才能勉强看清图像。这段时间,正在播放日本电视连续剧《血疑》,扮演主人公幸子的三口百惠笑容灿烂的大幅照片,多次出现在各种画报上和城里文化馆的橱窗里,至于《血疑》的故事情节,更是大家津津乐道的话题。
  电视机已经摆放停当,就在走廊上。电视机前边,地上、石头上或断砖上,已经坐着二三十个人了,站着的人也很自觉地挨在后边,他们焦急地等待着。周家树只负责把电视机从存放各种骨灰样品的柜子上搬出来,接下来的工作,由老胡来完成。
   可是老胡还没有来,他正在和老余吵架。
  老余笑眯眯地揪住老胡不放,“老胡你说清楚,我今天是轮休,懂不懂?我轮休了,爱干什么干什么。你跟柳场长告我黑状,你得到什么啦?”
  老胡说:“不是我告状,老余你要连这点都不懂,我俩就白处这些年了,你老余帮王寡妇锄地,帮王寡妇干活,又不是一年两年了,碍我什么事呢?真不是我告状,真就是柳场长让我关照你一声,上班时间,帮助场外人干活,影响不好。你想想老余,要是我告状,我还好意思转话啊?你脑子叫驴踢坏啦还是叫王寡妇挤扁啦?你别拉我,天都黑了,我要去帮他们调电视机了。”
  老余不依不饶,“不行,你不说清楚不能走,老胡你口口声声对我好,你就不能帮我说句话啊?你对柳场长说,就说我是轮休,不就得了嘛。”
  老胡说:“我哪里知道你轮休啊。”
  老余说:“老胡你糊涂啊?不轮休,我怎么敢帮王寡妇干活?不轮休,我的岗位是火化车间,是操控室,你又不是不知道。老胡我们是老感情了,你明天跟柳场长说明一声。”
  老胡坚定地说:“不行,要说你自己跟他说,你又不是不认识柳场长。”
  黑暗中,老余不吭声了,他抓紧老胡衣服的手渐渐松了,但是他白白的牙齿,还是露出来,就是说,老余还是笑着的,至少,也是做着笑的姿态。他放了老胡,一把又把老胡捞回来,轻声说:“柳场长回家了还是住在场里啊?”
  老胡说:“鬼知道啊?他神出鬼没的,下班时我没看他走,不过晚饭也没见到他在食堂里吃饭。你不会去他宿舍看看啊。”
  老余推一把老胡,说:“说得轻巧……算了,你去弄电视吧。”
  老胡也穿过生活区花园式拱形门,来到仓库门口的廊沿下。
  “小周怎么不看电视?”老胡的声音一下子让喧闹的人群安静了。
  “我不会调。”周家树说,其实他不是不会,他是不敢,他怕调不好电视机,挨小崔庄人的骂。小崔庄来看电视的这些人中,有老人孩子,也有小媳妇,那些小媳妇的嘴一个比一个厉害,一个比一个尖酸刻毒,周家树可不想惹她们。
  “吃饭会不会啊?睡觉会不会啊?”人群中果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标标致致大青年,连电视都不会调,结婚会不会啊?等闹新房的人走了,看谁教你。”
  人群中响起哄笑声。
  黑暗中的周家树,脸上火突突的。他朝人群里望一眼,黑乎乎的一颗颗人头,一双双眼睛更是黑黝黝的,她不知道这些人中,有没有小萍。小萍来没来看电视呢?小萍和别的人不一样,她不是每天晚上都来的。还有她母亲王寡妇,也是隔三岔五来一次。不过他刚才一晃眼,好像看到王寡妇的。王寡妇要是来看电视,小萍似乎也来的。周家树不敢确定,他回到屋中,搬出一张椅子,在人群边上放下了。
  老胡正在调试。老胡是用老虎钳调试的。电视机的调节器坏了,必须用老虎钳咬住了,才能转得了圈。咯吱咯吱地转,只有两个台,中央一套和二套。《血疑》是在一套里,八点十分准时播出。
  老胡就像一个熟练的医生,给病入膏肓的电视机对症下药。随着老胡的调试,电视机在不断发出的嗞嗞声中,终于出现了广告的画面。但是广告很快就布满雪花,声音也更加声嘶力竭。老胡不慌不忙,他一手稳住调节器,一手移动着天线。随着天线角度的调整,画面终于清晰起来。
  “好了好了。”有人大声惊呼。
  但是,老胡一松手,又是雪花满天。人群中发出骚动声。老胡只好又抓住天线了。老胡的大手一抓一松,《血疑》开始了,人物的景象便模糊一下清晰一下。这下骚动变成了嘘声,嘘声里夹杂着跺脚声和咳嗽声,还有骂声和屁声,都是焦急和躁动的。
  “老胡你抓住了,别动啊。”有人大声叫道。
  “不行,老子也要看啊。”老胡说,“小周,小周你他妈快过来,来扶着天线,我去趟厕所再来调——我就不信调不好!”
  周家树一接到老胡的指令,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到走廊上,接替了老胡。令人惊奇的是,周家树的手一接触天线,屏幕异常的清晰。大家立即发出赞叹声。更有一个女人,嘶哑着嗓门说:“乖乖,到底是刚断奶的小屁孩,手气真灵。”
  周家树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好在天黑,也没人看他脸上的变化。
  可是老胡一走就没了踪影。总不会掉到厕所里吧?周家树想,在人群里搜寻老胡。人群里的一张张脸,随着电视图像的明暗而明暗,周家树好几眼都没有看到老胡,好几眼看到的,都是黑白交替或明暗不分的脸,离电视机稍远的,根本连脸都看不清。周家树知道,老胡肯定就在下边,就在看电视的人群里,他说不定躲在冬青墙后边,正暗自窃喜呢。周家树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心急火燎,想松手了事。可他知道,一松手电视就不能看了。周家树也想看电视啊,他只好歪着身子,伸长脖子,把身体扭曲着,勉强才能看到电视图像。他怪异的举止,随即就遭到众人的谩骂:“头伸得跟王八一样,挡住我了,缩回去!”“要死啊,让不让老子看啦?拿刀把头剁了!”周家树害怕小崔庄这些野蛮的妇女,只好挪回去,和电视机基本保持在一个平面上。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周家树心里的委屈也不断地加大,最终,他鼻子一酸,哭了。周家树的委屈不可遏制,泪水滂沱着涌下来。
  周家树是一边流着泪一边“听”完两集电视的。
  电视一结束,高高矮矮的黑影一窝蜂散去了。周家树直到这时都没有看到老胡。他心里的失落,随着电视的结束,稍稍有些缓解,明知道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还是憋屈啊,谁让老胡那么牛呢?周家树心里想起另一种声音,谁让他是老胡呢?周家树一个人默默地收拾电视机。和以往的程序一样,他先把电视机抱回仓库去,再把小方桌搬回屋里,然后是椅子。就在他回头搬椅子的时候,椅子已经被人搬到走廊上了,这个举动明显是善意的信号,是在帮他。周家树心里突然涌进一股暖流,看到搬椅子的身影瘦弱而矮小,齐耳的短发甩了一下,把黑暗甩开了一条缝。啊,是小萍?果然是小萍。周家树心里的暖流直达神经的末梢,把一个晚上的不快都驱散了。周家树下意识地说:“谢谢……”对方并没有回应,而是加快了脚步,跑去追前边的队伍了。周家树扶着椅子,看着小萍的身影和黑暗一样黑时,心里失落的速度比刚才的暖流消失的还快,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像天空一样空旷无边,比少看了两集《血疑》还空。
  从仓库窗户里漏出的微弱的灯光,十分苍茫地映照在周家树冷寂的脸上。
  周家树突然觉得难为情——自己刚才的哭泣是不是都叫小萍看到啦?肯定看到了,她说不定就是坐在他的椅子上呢?他站在亮处,小萍一定注意到他哭了。周家树暗暗抱怨自己没出息。
  黑暗中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伴着轻微的喘息,一个声音响起:“光夫没有去北海道,他被大岛劝回去了。光夫知道幸子得的是血癌……真好,幸子又能和光夫在一起了。”
  这是小萍的声音,周家树心里很宽慰,他同时也看到小萍模糊的身影和她的短发了。周家树感激地说:“我知道的……不过还是要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们都要谢你的。”小萍说,“明天,我给你带一条狗腿来。”
  “什么?”周家树一下子没有理解。
  但是,小萍没有再说,而是再次跑着走了。这一回,小萍没有刚才那么幸运了,她被地上的杂物绊了一下,摔了一跤。地上都是各种硬硬的“板凳”,小萍摔得很重,“哎呀”一声,小萍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随即又忍住了。
  “你没事吧?”周家树向前跑两步,试图拉起小萍。但小萍已经爬起来,跑走了。
  四
  火葬场的夜,渐渐归于沉寂。半边月亮升起来了,周围是散淡的月晕和浮云,月华倾泄而下,冷冷的清晖洒在院子的花花草草和庄稼地里,有一种冷霜般的寒意。花生地中的那条小河,还有小河里刚刚起节的芦苇,充盈着恬淡与平和的气息。水边似乎有土蛙在鼓噪,还有硕大的灰鼠蠢蠢欲动。
   生活区前院的澡堂门口,是一棵高大的香樟树,一只夜鸟就宿在树上茂密的绿叶中。
  和澡堂平行的两间平房,垒起一个独立小院,围墙只是一米多高的花墙,算不上精致,却别有情调。小院里种着四季长青的花草,完全符合火葬场园林式建设的规划,也和火葬场规模宏大的绿化遥相呼应。黑灯瞎火的小院似乎和整个火葬场的夜没有不同,但是,平房里,却响起异乎寻常的声音——
  “真没劲,连灯都不敢开,怕光啊?”王寡妇的声音。
  “不是不敢开,是没必要。”柳场长的声音。
  “我呸,你个大男人,莫非还怕闲话?还不如我这女人放得开。”王寡妇的声音充满不屑,“你们男人啊,真是连狗都不如,狗都不怕光,没人前没人后的,把事情办得轰轰烈烈,你们男人又要痛快又死要面子,有本事你哪天不摸我奶子啊?嘻嘻,你他妈胆子也真够大的,我真佩服你们火葬场这些鸟男人,我到你办公室要口水喝,你直接就下手了,你就不怕我告你个强奸犯?你怎么就算计好我会让你操?”
  柳场长痴痴笑两声,说:“我知道。”
  “说给我听听,都这样子了。”
  “说好多回了。”柳场长有些不愿意。
  “说。”王寡妇咬牙切齿的,听口气,似乎还附带着动作。
  “好好好……”柳场长吸着气,“我在火葬场碰到你几回,路上啊,田里啊,你都朝我笑嘛。你在水塔里尿尿,也被我抓住了,你的屁股比你脸白多了。我从你眼里,就知道你是个骚货。”
  “操你妈的,你们这些男人……”王寡妇快乐地说,   “专找人家软处下手。还有啊,老娘承包的地,今年收过秋庄稼就到期了,没有你,就种不了地了——你掐准我会让你得手,对不对?”
  “也算对也算不对。”
  “什么话?”
  “什么话?你连老余都不嫌……我还能不比老余强?”
  “屁话,我和老余什么鸟事没有。”
  “你敢说没跟老余睡过?”
  “没有,你想哪去啦,我怎么会和老余?你他妈这么看老娘啊?你他妈以为我是狗啊,谁想上都能上啊?”
  “你和老余真没睡过?”
  “去死吧,你!你!你!”王寡妇一连几脚,把柳场长蹬到床下。
  柳场长嘿嘿笑几声,干咳着说:“太狠了,太狠了,王瘸子就是被你打瘸的吧?”
  王瘸子是王寡妇的男人。一开始,柳场长也和许多人一样,感到纳闷和奇怪,王寡妇男人还没死,怎么叫寡妇呢?没有人知道,反正大家都这么叫。她其实姓崔,叫崔小妹,娘家就是小崔庄的,父母在三年自然灾害中饿死了。隔壁外来户姓王,是个卖狗肉冻的瘸子,偷了几只病猫和瘦狗,挺过了那年的春荒,还给崔小妹几只猫肉丸子吃,十五岁的崔小妹活下来了,和王瘸子一来二往,就住到了一起,两三年以后,生下了小萍。这些年下来,王瘸子手艺一直没丢,做狗肉冻子,四乡八镇赶集,远近闻名。柳场长见过他,来场里喊王寡妇的,身上都是狗油,老远就能闻到狗腥气。王瘸子瘸得厉害,要一只手按住短了半截的那条腿,才能勉强走路。王寡妇对于王瘸子,也是知恩图报,并没有打过他一拳一脚,所以,柳场长说她打瘸了王瘸子,反倒把她逗笑了。笑过后,调侃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打瘸他?”
  柳场长说:“不知道。”
  “猪,跟瘸子上床,一歪一斜的,那才叫有味。”
  “狗肉味吧。”柳场长也难得这样调侃一回。
  王寡妇又给了柳场长一脚。
  柳场长哼唧一声,终于说:“你男人也没死,人家为什么叫你寡妇啊?”
  “笨了吧,我一副寡妇相呗。”
  柳场长立即想起下棋时老胡的话,什么黑嘴头女人,会把男人精血吸光,会让男人短命早夭什么的,不觉打了个寒战。
  王寡妇用脚勾一下柳场长:“过来。”
  于是,柳场长的宿舍里,再次响起莫名其妙的响声。
  宿在香樟树上的那只鸟,早就飞走了。没有人在意一只鸟的离开,也没有人在意取代鸟的,正是火葬场火化工老余。老余一直像鸟一样宿在香樟树上,在他的视线之内,是柳场长居住的小院。这里原先并没有小院,不过是洗澡堂的一部分。几年前,柳场长前任姚场长,把澡堂隔开来,做成一户庭院,当作自己的宿舍。柳场长上任以后,这里自然就成了柳场长的宿舍了。柳场长家住在城里,骑自行车需要三四十分钟。平时没人知道他是回城里还是住在场里。就是住在场里,他也不出门,不去食堂吃饭,自己有个汽油炉,煮碗面吃,第二天该到上班的时候,自然会出现在办公室里。对于柳场长的行为习惯,很少有人去关注。今天老胡跟老余谈话后,老余知道很难巴结上王寡妇了,心里恨着柳场长,也想知道事情的真实性,便在看电视时,寻找王寡妇。他没见到王寡妇,当然也没见到柳场长,老余心里有了底,电视也不看,爬到香樟树上。
  果然不出老余所料,在月亮爬上树梢后,柳场长家院门打开了,闪身出来的,正是王寡妇。
  五
  让周家树闹心的,是小萍最后摔的一跤。小萍摔坏了吗?完全有可能,小萍摔倒的地方布满了砖块等杂物,很容易硌伤皮肉。周家树清早起来后,看到那些排列有序的“凳子”,心里暗吃一惊,那是小崔庄的人搬来当凳子坐的,都是些残砖断石,还有树根,一色的坚硬如铁,小萍就是被其中的一块绊倒的。周家树一块一块地把它们搬到路边。虽然周家树知道,到了晚上,这些东西又会被搬回原处,但他还是不辞辛苦十分乐意地把这些干完了。
  周家树上班的地方是火葬场仓库,仓库里堆放的,大都是来自南方雕刻厂生产的豪华骨灰盒。这些精明的厂家,虽然知道火化还没有在广大城乡全面推广,但迟早要废除土葬,实行火葬的,所以,他们拿来大批的样品,以期在以后的销售中不落下风。起初,周家树睡在这些骨灰盒中间,有些害怕,总下意识地以为骨灰盒里存放着死人的骨灰,一有风吹草动——比如夜间出没的老鼠、嗡嗡飞动的蚊虫——就以为是骨灰盒中响起的声音,不禁心生怕意。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关键是,他知道骨灰盒里空空的,打开来,还散发着清新好闻的油漆香。这么说来,你就知道了,周家树没有住在火葬厂的生活区里,而是住在仓库里,仓库是在办公区,办公区的后边,就是大片的庄稼地了。周家树一大早就发现,小萍和她母亲已经在花生地里锄草了。
  周家树如法炮制,跟昨天一样,再次行走在办公区和火化区之间的沙石路上。他当然不是散步,也不是去欣赏月季花了。她的目的很明确,是去看小萍的。小萍和昨天一样,依然和王寡妇对面而作。在小萍即将锄到路边的时候,周家树也走到她面前了。小萍今天没有穿格子外套,而是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深蓝色长裤,头上戴一顶宽边大草帽。周家树老远就观察着小萍,观察她徐徐移动的腿,是不是摔瘸啦?有几次,周家树感觉小萍的腿确实瘸了,是右腿,站立不够稳当,似乎也吃不上劲,再一看,又好像没有瘸,移动得十分利索。
  小萍也发现走来的周家树了。这个火葬场新来的青年,瘦瘦高高的,一脸的青春美丽痘,头发真不好看,像她家狗棚的顶盖,昨天晚上站在电视机旁,手扶天线的样子,真好笑。但是,在电视屏幕忽明忽暗中,她看到他哭了。一个高大的青年,什么事想不开哭了呢?莫非是因为没看到电视?还是身体不舒服?一定是因为没看到电视。小萍想起昨天晚上临走时,自己留下的话,要带一条狗腿给他。小萍以为父亲昨天晚上会杀狗的,可她父亲昨天晚上没有杀狗,她家狗棚里的三条狗,还拴在那里,小萍早上喂狗时看到了,三条狗虽然萎萎缩缩,依然是活蹦乱跳的。没有杀狗,就没有狗腿。没有狗腿,她说话就不算话了。说话不算话,裤子当小褂。小萍觉得难为情,第一次承诺就没有兑现,和撒谎也就差不多了。因此,小萍把头低下来,慌张地一锄下去,锄断了一棵花生秧,她心里一揪,偷眼看一眼母亲,还好,母亲王寡妇只顾锄地了。小萍莫名的心慌,让她还没有锄到头就急于转过身,回头向另一端锄去了。
  周家树原本是想跟小萍说话的,问问她,昨天摔疼了没有,还有她说的那句“狗腿”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刚作出说话的准备,小萍就拿背朝着他了。周家树顿觉难为情,似乎心里的那点小秘密被小萍发现了。不过小萍的背很好看,双肩瘦削,腰身灵动,摆臂锄地时,更有种无限的魔力,和周家树梦里某些女孩的身姿颇为相像。周家树站着的地方,正巧被一丛月季花挡住了下半身,却挡不住他因激动而面红耳赤的脸。周家树掩饰不住自己,迅速离开了。因为他感觉到,火葬场许多地方都有眼睛看着他,许多人都知道他心中的秘密。
  周家树没有回头走,没有回到他上班兼宿舍的仓库,而是继续向前,准备走过那条横穿火葬场的小河,到火化区去看看。他在走上精巧的、有着南方风致的石桥时,慌张的心跳还没有完全停息,还没有想好来火化区的充足理由,是啊,为什么要到火化区呢?难道仅仅是掩饰自己的心跳?难道仅仅是为了等小萍下一轮锄到路头时,再和她搭讪?其实,对于周家树来说,火化区也是陌生的,他一次都没有到过火化区,但从大家平时的谈话中,他知道火化区也分好几个区域,比如停尸房,比如操控室,比如冷冻室,比如火化室,还有宽大的前厅的吊唁大厅等等。这些区域,是什么样的摆设,也是周家树时时会思考和好奇的。如果今天能凑巧进去看看,参观一下,也未尝不可。这样想着,周家树就从石桥望向火化区高大的建筑了。

鲜花

握手

雷人

路过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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