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世间的无相疼痛

    上大学时曾在食堂见到一个女生偷偷捡别人吃剩的馒头，从此一直记得这女生。这两年老想着写一个从吕梁山里出来的女大学生。而且想很深地写进她的心里。

     要写好这样一个女大学生，必须得先知道她的成长环境。于是我只身进了吕梁山。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吕梁山到处是金色的，我一路走走停停，走了半日看到了一处果园，果子没有人摘，很多熟透了已经落在了地上。鸟儿们飞过来笃笃地抢着吃苹果，我也跟它们抢，从地上捡起一个便放到嘴里。一时竟疑心自己去了世外桃源。穿过果园便飞出了一个村庄，小小的村庄只有十余户人家，住的窑洞全镶嵌在黄土里。我找了户人家问能不能住下，主人是个脸色黑红裹着红头巾的女人，说想住几日住几日。

　　他们吃的至今是旱井水，也就是积攒下来的雨水。一天只吃两顿饭，去种个地要走过九曲十八弯的山路。我跟着女主人每天手里抱着一盘葵花，边走边嗑，去了谁家往炕上一坐，赖着不走听人家拉家常。就这么住了几日，我知道了吕梁山的这些村庄里的女人们至今还操持着一种古老的职业，就是拉偏套。说到底这本是妓女的近亲，可是这些山里的女人们却以此为傲，拉的客人越多在村里地位越高。她们的女儿们，那些十几岁的女孩子们白天上学，晚上就和母亲以及母亲的客人躺在一条炕上。这些女孩子们，有一天她们长大了，去城市里读大学去了，当她们彻底离开了吕梁山的时候，她们又会怎样呢？

　　我闭着眼睛就可以想见若干年后的她们孤独地挣扎在城市里，更重要的是，她们将面临价值观上的炙烤，她们将无从安放自己的身体和灵魂。贫困本身是没有错的，因贫困而被人资助也没有错，可是我相信她们的心灵远比别人痛苦。于是在感恩与报复，尊严与无耻之间，她们很难分清这些界限。当然不是她们不懂感恩，而是，一种命运与世间的苦难把她们推向了一种失控。就如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明知老教授是她的恩人，但在最后的关键时候她还是见死不救，她情愿他死去。这是很残忍的，可从本质上讲，她并不是不善良的，但她这么做的动机却是充沛的，是多少年的成长在她身上沉淀下来的一种可怕释放。不如此她便无法面对自己可怜的一点尊严，也无法面对自己做妓女的母亲，无法面对吕梁山深处生活的那些人们，他们也是生命。更重要的是，她无法面对今后的漫漫人生。她的整个生命状态就是被油煎的，被炙烤的，就是一种没有尽头的苦难。

　　在这样的人生中，唯一的解脱之路就是哲学层面上的解脱，这就是无相二字的由来。无相世间的无相疼痛，无相即绝望，无相又理绝众相，永恒的绝望却也是一种永恒的希望。

　　那个晚上我走在吕梁山上，忽然从山顶上升起了一轮巨大的月亮，把一切生命都压下去了。我站在山路上久久看着那轮月亮，想象着我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也曾站在这里，泪忽然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