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解释的隐退

      我相信，随着中年的开始，越来越多的人生问题会像皱纹一样接踵而来，悄然增叠。写《父亲的桥》那天，我陷入一种忽至的莫名哀伤之中，那时外面还响着春节的鞭炮声，短促，持续不停，屋里却寂静得吓人。

      我沉重的情绪是不是和春节、时光有关，现在已不可追证，只记得自己被哀伤打垮，莫名其妙地躺倒在地板上。身体贴紧地板的感觉有说不出的怪异，屋里的景象高高在上，平静而又庄严，仿佛整个世界都是如此。那时候我想了一些衰弱和死亡的问题，仿佛这些问题过去从来没有想过似的。我想起从幼年起伴随了我十几年的哮喘，这疾病和我的生长发育同步进行，相互比赛——在它们的博弈之中，我每天都在想一个问题：空气中有大把的氧气，我却大概活不了多久。直至今日，回忆起那些艰难喘息的日子，我都认为，那场漫长的疾病在十七岁时神秘地不治而愈，让我活到现在，纯属一个人生偶然。

     我在地板上躺了半天，然后爬起来写《父亲的桥》。当时我清楚地知道，这个小说是我对自己发动的一场革命。我要注视、也只能注视我的父辈，他们身上衰弱和死亡的影子，正一幕一幕映现着他们的人生。作为一名高级桥梁工程师，父亲缪一二在野外工作了一辈子，修桥无数，退休后还被返聘，举足轻重不可或缺，最终却不得不以精神疾患者的身份，回到家庭之中。他的精神疾患，来自于对专业的痴迷，及对由于衰老而终将离开桥梁的恐惧。他为了事业一生漂泊在外，和“我”母亲的关系无法维持，付上离婚的代价，而二十年后，回到我们中间的缪一二近似白痴，这使得“我”母亲最终在婚姻的拉锯战中取得完胜。最后，缪一二为了小区门口一个在建铁路涵洞而离奇失踪，不知去向——

　　看似我讲的只是这样一个颠沛复杂的人生，而实际上小说里藏着另外一个我更想表达的人生：对母亲出轨的怨恨和报复，才是成就缪一二在专业上取得成就的真实原因。由此可见，许多人生就是如此地经不起严肃的审查。甚至死亡都是如此：缪一二最终的去向成了一个谜，有三个版本供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猜想。

　　一个人的一生结束了，他的隐退却无可解释。而事实上，他的一生都无可解释。这是现实之外的虚构，但其实正是现实本身。

　　写完这篇创作谈，仍有一种哀伤向我袭来——因为对人生奥秘的粗略理解。我知道，无论我怎样在写人生，微不足道或者万般离奇，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在它面前，我的理解永远只能是粗略的、潦草的。

　　感谢《人民文学》，感谢多次选载我作品的《中篇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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