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疼痛中继续

在疼痛中继续

徐国方 

孩子学步，跌倒了，膝盖磕出血痕，趴在地上哭。妈妈忍着，把伸出的手收住，喊：站起来，站起来。孩子便忍着痛，真的站了起来，并走出了属于他的第一步。于是，孩子忍了身上的痛，妈妈忍了心里的痛，忍出了一个人伸展一生的路途。

这是小痛，是微痛，是个体的痛，甚至带有略略的甜味。在这样的疼痛中，继续是一件轻易的事。但有的痛不同，那是大痛、巨痛、悲痛，是铺天盖地的痛，痛进了魂魄，痛进了历史。在这样的疼痛中，继续不仅艰难，而且漫长。

巨灾之痛便是如此。

那个夏天，我因一首长诗的创作，走进了巨灾扫荡过的蜀地。斑驳的、倾斜的、尖锐的、浩荡的疼痛立时围困了我。在北川县城死寂的街上，每走一步都会惊颤，似乎四周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我这样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活人。那一刻，我因为自己是生者而自卑。

每到一处，我都会走进墓地，在一块块墓碑前阅读他们的名字和年龄，四十岁、二十岁、十岁、两岁……这些或长或短的线段，给予死者是无奈的终止，给予生者的是无尽的疼痛。我曾经在一个孩子的墓碑前把自己想象成她的父亲，这是多么可怕的想象，我为此倾覆，很快毁灭了未来的生活。我不知道蜀地那些幸存的人将会如何修补并站立，当亲人们被地震之手从身边抽走，我担心他们能否在疼痛中继续生存、生活、追求幸福。

于是，我有了《顾绣的夏天》这篇小说的创作动机，在接下来的采访中，把视线瞄准了疼痛的幸存者、重建者、生活的继续者。

继续，一个最为常规的词，在后地震时代的生存中，却有了重生的意思。在开往什邡的客车里，两位妇女的交谈为我提供了这篇小说的中心骨架。交谈内容的意思明显而直接，即生一个孩子。生一个孩子？确是如此。我在不同的地方多次听到这句话，这不仅是对被地震掠夺部分的补充，对精神损害部分的修复，更是对继续生活，从而走出记忆疼痛，寻求未来美好的信念。这信念是一种最大的坚忍，依靠她，人及人类冲破一个个灾难，踏着深厚的疼痛而来，在疼痛中继续，在疼痛中拔节成长。

当然，继续是艰难而漫长的。当半空中的尘埃落定，人们才渐渐看清了自己的伤口；当救援和重建告一段落，人们才在忙碌中淡出，进入内心的悲伤和痛苦。有些疼痛是延后的，却更加剧烈，更加持久。这篇小说的关注点也在于此。

最后一句话写完的时候，我扪心自问，是否坚守了内心的真实。也许，我做到了这一点，比如拎着酒瓶的杜大强、手捧二胡的朱升升、仰望天空的巴山东，以及那条叫棒棒的街道。

此时，那场灾难已经被时光推远、冲淡、冷却，并被新的灾难一次次刷新。而那里的疼痛却远没有结束，它也许沉淀了，也许稀释了，也许还在暗暗地发芽。但生活在那页之后仍在书写，书写希望和未来。

这是一种疼痛中的书写，疼痛中的继续。